十一月二十,梁州城大風,刮斷了府衙前的一棵老榆樹。


    辰時剛過,便有掛了魚龍旗的一人一馬飛奔入城,一路進了府衙大門。澹台明還沒鬧明白出了何事,就被早早趕來崔佑拉著一同接了道聖旨。


    皇差當著眾人的麵宣讀完聖旨,便馬不停蹄地離開了梁州,留下了一屋子麵麵相覷的大小衙役。澹台明倒是很快明白過來,這高裕侯府恐怕是攤上事了,要不然天子也不會授意欽差大臣徹查什麽天下糧倉。


    崔佑抖了抖袖子,慢條斯理地將聖旨卷迴軸中,下令要審一審天下糧倉的會老卓紅葉。


    這迴澹台明給崔佑辦事倒是一點不含糊,不出半個時辰便讓衙役將卓紅葉請來了衙門。崔佑當即升堂,審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卻是絲毫作奸犯科的苗頭也未能問出來。


    崔佑一點不急,眼見著問無可問了,他便裝腔作勢地一推茶盞。隨著他的動作,立刻便有人自衙門外叫起了冤。崔佑十分好說話地將喊冤之人請到了堂上,晾著卓紅葉也不管了,索性審起了另一樁案子。


    原來,前來報案的,是紅葉山莊賬房裏的一名夥計,因做工時被同僚打了一頓,如今鼻青臉腫地過來求欽差大人給個公道。


    崔佑問他如何被打的,那人便將他偷聽東家和管家談話的事,一五一十地給說了出來。倒也怪了,別家來告毆打仆婢的,怎麽也要講個淒楚的故事來,搏一搏官老爺的憐憫心,這位夥計卻背了老長一段對話,一人分飾兩角,將卓紅葉與紅葉山莊的管家給演了個惟妙惟肖,至於如何被人打了,卻是一筆帶過了。


    自然,崔佑對這夥計複述的對話很是詫異,立刻以私吞軍糧的罪名對卓紅葉重新做了審問,更遣了衙役趕去紅葉山莊,將卓家曆年的賬本統統抄來。


    這還不算完,先前喊冤的那名夥計還說帶了個人證過來,要與東家卓紅葉當麵對一對,看看這私吞軍糧得來的錢財都去了哪兒。


    崔佑立刻令人將人證帶上堂,卻發現是個瘦瘦弱弱的書生。那書生自稱考過鄉試,還有個嬸娘曾在高裕侯府裏當過差,做過小梁侯的奶娘。如今是靠了奶娘的情麵,才在侯府底下的寶瑞軒銀號,謀了個賬房先生的職。


    這位書生長了對靈活的招子,說起話來眼珠子便咕嚕嚕地轉。他說自己打小就博聞強記,到寶瑞軒不過三天的功夫,就將賬房的賬本統統看過了一遍,算出每三個月,梁州城的分號就會入賬一筆來路不明的錢財,數目還不小。書生還說,自賬本上看,當然瞧不出來路,可他天賦有些異稟,能算出這錢財是從卓家糧號匯入的。


    書生將自己大大誇讚了一番,隨即便瞧著崔佑的反應,約莫是想問問他,戶部還缺不缺他這號天賦異稟之人。


    崔佑聞言,命人將卓紅葉同那書生一同收了監,並著人前往寶瑞軒查看。


    崔佑退了堂,那書生卻大驚失色,高唿冤枉,被衙役一棒子給敲暈了過去。


    升堂的把戲算是告一段落,澹台明卻愈發對梁州的局勢起了擔憂。礙於崔佑是個欽差,他隻好做足了表麵功夫,大張旗鼓地去寶瑞軒搜了個底朝天,但凡寫了字的紙張,統統給抄迴了衙門,送去了崔佑跟前。


    誰能想到的是,這抄迴來的賬簿裏頭,根本就沒那書生說的賬。好一通鬧,卻是一點實際的證據都沒拿到,這讓崔佑有些不痛快。


    查,還得查。崔佑心想,如今沒拿到姚羲和同卓紅葉暗通款曲的把柄,定然是因這證據被藏在了高裕侯府裏頭。


    他喝幹了桌上的一盞大洱茶,一拍桌子便將澹台明給叫了過來,說道:“澹台大人,三日前高裕侯府庫房失火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澹台明賠笑道:“下官無能,尚無眉目,還望崔大人能指點一二。”


    崔佑對他這答話還算滿意,拿腔拿調地“嗯”了聲,道:“庫房失火燒了商會的賬冊,隻怕是侯府看管不利。那暫代天下糧倉會主之位的小梁侯,前日還信誓旦旦地同我說,三天內必要將賬冊統統補迴來。如今三日也到了,本官卻沒見到說好的賬冊啊。”


    澹台明的腦門上沁出汗來,忙道:“茲事體大,下官這就去找梁侯問問。”


    崔佑笑道:“是該去問問了。聽說梁侯昨日還帶了一眾梁州子弟於城外別莊宴樂,想必是對賬冊之事胸有成竹了。若非如此,隻怕本官堂堂一介欽差,無論如何也要替陛下問一問梁侯,為何要荒廢了正事,怠慢了商會要務。”


    到了這會兒,澹台明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崔佑就是來找茬的,卓紅葉完全就是個倒黴的替死鬼。但崔佑這人做事的手段還不算太黑,沒拿著證據便不會貿然將人處置了。


    他盤算良久,正要接話,卻聽衙役來報,說是高裕侯府來了人,拉著整整一車的賬簿,等著欽差大人過目。


    澹台明一拳砸在掌心上,心道,侯夫人到底是侯夫人,關鍵時候可從不犯糊塗,我這迴讓人去侯府報信,可算是沒白費了。


    ……


    崔佑唿唿喝喝地忙活了大半日,裴東臨這竹海中的別院卻也不消停。


    前一晚千尋將二月白與梅花醪混著喝了,醉醺醺地在竹林裏將李隨豫啃了幾口,卻也就這麽睡了過去,直到後半夜才發作起來。先是吐了個天昏地暗,接著便起了高燒,一直折騰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勉強算是安穩了下來。


    李隨豫這迴是真動了怒,黑著臉將裴東臨從床上挖起,扔進廚房給千尋煎藥,更揚言要一把火燒了他的寶貝酒窖。裴東臨雖心裏委屈,卻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個人窩在爐灶邊扇著火,一蹲就是大半日。


    說來,要不是他故意將梅花青給換成了烈酒,千尋也不至於遭了這份罪。可裴東臨不曉得,這番折騰將千尋的陳年舊傷又勾了出來。


    李隨豫迴到房中,看著床上麵無血色的千尋,眼中憂色更甚。他在她身邊坐下,自銅盆裏擰了熱帕替她擦臉,又拉上被子將她輕輕擁進了懷中。她身上冷得厲害,摸起來就像是塊冰,明明被他擁緊了,卻是連氣息都幾乎探不到。


    他是真怕千尋就這麽在睡夢中斷了氣,隻好抱著她在塌上一同躺著,一手按著她的腕上的脈搏不放,一邊催動真氣給她取暖。


    就這樣捱到了天亮,千尋才退了燒,漸漸恢複了些體溫。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微弱的晨光透過雕窗,投在了牆上。李隨豫依舊出神地擁著她,側臉看著牆上的一點光斑,不知不覺地便睡著了。


    ……


    千尋在病中昏睡許久,卻再次叫夢給魘住了。


    寒風刺骨的上元燈節上,她提了盞燕子點水的花燈走在了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街道邊星星點點的燈火一路向前蔓延,仿佛整條街道沒有盡頭。


    她一路跑著,喊著星河的名字。可無論她跑出多遠去,四周的景致依舊沒有變化。她找不到星河,也離不開那街道。


    天空漸漸下起雪來,雪落在地上無聲無息。


    她冷得厲害,便隻好蜷縮在了街邊的一座酒樓下。可漸漸地,她身上沒了知覺,連唿吸也變得困難起來。她心裏害怕,想要起身接著去找星河,卻根本動彈不得。


    寒意襲上心頭,帶著深深的恐懼。她想,也許自己快要死了。


    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雪鬆香,她突然聽到有人在不遠處叫著她“阿尋”。那人叫了許久,聲調急切。


    可我是極月,不是阿尋。她這般想著,緩緩睜開眼來,望著麵前那人。那人長了清雋的麵容,帶了笑意的眉眼,向她伸出手來,開口說了什麽話。可風太大了,她什麽也聽不見。


    周遭的花燈被風吹滅了好幾盞,大街漸漸變得昏暗起來。忽眼角的餘光裏飄出段紅色的緞帶,隨風上下飛揚著。一人伸手搭上她的肩,順著肩膀撫上她的麵頰。那隻手冰涼得像是死人,她卻立刻認出了那是星河的手。星河站在她的背後,伸手緊緊摟住了她。


    她輕輕一笑,一顆心漸漸安定了下來。她想同麵前那人說,自己找到星河了。


    忽然,心口一疼,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從那裏淌了出來。


    對麵的男人瞬間消失,眼角餘光裏的紅色緞帶也不見了。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心口,那裏正插著把鋒利的匕首。紅色的緞帶一圈圈纏繞在了刀柄上,同血色暈染在了一處。


    一陣劇痛劃過她的腦仁,將她迅速抽離出了夢。


    千尋在心悸中醒來,卻發現虛汗已浸濕了裏衫。她大口喘著氣,一時還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隻覺得腦中一跳一跳地疼。


    李隨豫立刻醒了,指尖一動便摸上了她腕間的脈搏。


    還好,脈象雖微弱卻也未惡化。李隨豫這般想著,便伸手去床頭的案幾上找水,不料才一動,腰上立刻被人緊緊抱住了。


    “別走。”千尋還未醒透,帶著輕微的鼻音。原來,他這一動立刻便讓冷風漏進了被窩裏,千尋鑽在他懷裏覺得暖和,竟絲毫也不讓他動彈。她似乎並不打算讓自己清醒過來,隔了良久才喃喃地重複道:“別走,讓我抱會兒。”


    李隨豫不動,任由她抱著,卻忽然眉間一挑,低頭輕聲問道:“阿尋,你知道自己抱著誰麽?”


    千尋將臉埋在他胸口,似是還打算睡會兒,對他這話也是充耳不聞,隻留下了清淺的唿吸聲。


    李隨豫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想要將她從懷裏剝出來,哪知千尋起床氣不小,反而更用力地將他箍在了臂間,眉頭都擰了起來。


    李隨豫麵色冷了下來,道:“阿尋,叫我名字,不然我便走了。”


    千尋本就頭疼,這下被他煩得無法入睡,心頭發躁,抬了頭埋怨道:“做什麽呢,隨豫?就不能讓我再眯會兒麽?我頭疼得厲害,你莫來煩我。”


    說罷,她還有些不高興,伸手揉了揉發脹的眼睛。


    李隨豫看了她片刻,道:“那你睡吧,我去看看你的藥。”


    他扯了扯被子將她裹緊,打算下床,千尋卻抱著他不放,又將臉埋進他胸前的衣衫裏,悶聲道:“我不喝藥,都說了讓你別走……”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雪鬆香,聞著讓人心安。


    李隨豫聽了,便當真不再動了,神色也漸漸柔和下來,伸手摸了摸她耳邊的碎發,問道:“頭還疼嗎?”


    千尋懶懶答道:“嗯,疼得厲害,所以你讓我多抱一會兒。聞著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就不那麽疼了。”


    她說話聲越來越小,倒像是又睡著了。李隨豫輕輕摩挲著她的耳垂,卻忽然想起那日將她自嘉瀾江中救起後的模樣。那時她也是蒼白著一張臉,眼中覆滿死氣,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可一旦燒糊塗了,便會輕輕地喚起那個名字,喚起那個叫做星河的人。


    星河到底是誰?李隨豫查不到。可他卻知道,千尋放不下那個人,每每她被魘在夢中叫起那個名字時,總帶著止不住的哀傷和悲慟,即便醒來後,她也從不提起那人。


    李隨豫緩緩歎了口氣,忽拍了拍千尋的背脊,輕聲問道:“阿尋,你身上的傷很嚴重,我送你迴涵淵穀好不好?”


    千尋沒睡著,聞言卻有些茫然。她抬頭看向李隨豫,隨即微微蹙了眉,道:“怎麽,你要趕我走?”


    李隨豫定定看著她,柔聲道:“我找人傳信給你師父了,但不知多久能找到他。此處的溫泉隻怕效用不大,送你迴去興許會好些。”


    千尋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覺得有些生氣。李隨豫這人總是這樣,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盤算好了一切。即便他現在問你要不要迴去,可心裏已經打定主意要找白謖來。若白謖來了,知道她病成了這樣,隻怕這一年裏都不會再讓她出穀了。


    可一年後,她當真還有機會再來梁州找他麽?


    想到此處,千尋再次起了心悸,疼得她不得不別開臉去閉上眼,一瞬間零散的夢境劃過眼前,奇異的血色在眼前暈染。沒來由的心慌襲來,將她憋得難受。她索性鬆開李隨豫,一咕嚕滾去了床榻裏邊,留了個背影給他,道:“不迴去,若你不想見我,把我趕出梁州城就好了。去哪兒我自己說了算。”


    李隨豫伸手按上她的肩頭,安撫道:“阿尋,別說這樣的氣話。這時候把你留在梁州,我是真怕照顧不好你。”


    千尋卻拍開了他的手,強忍著陣陣心悸,道:“你不說我也明白,若那日我跟著清商離了梁州城,便也沒這許多事了。宋南陵說得果真不錯,我本不必攪和進這梁州的渾水,如今卻落得個害人害己的地步。”


    “阿尋!”李隨豫皺了皺眉,“你留在梁州城是因為心裏放不下我,我自是明白的。可眼下讓你走,是因你的病耽誤不得!”


    李隨豫語調難得這般急切嚴厲,可他說了兩句,卻生生將後麵的話又吞了迴去,到底還是怕逼急了,叫她傷心。


    千尋卻讓繁亂的思緒攪地心煩意亂,耳邊竟生出了星河的聲音來,還有斷斷續續的破碎畫麵如走馬燈一般在她腦中盤旋。那些支離破碎的東西毫無章法地疊加在一塊兒,將她逼得越發煩躁。她什麽也想不起來,卻怎麽也止不住那些陌生的畫麵閃現眼前。身後的李隨豫還在責備她不懂得照顧自己,聽得她心頭躥火。


    千尋再也止不住自己的脾氣,轉迴身來瞪著李隨豫,冷了臉道:“我這舊傷便不是一日兩日的事,若能治得好何必要等到今日。師父其實一早就說過,七年前救我時我便是個死人,即便硬從閻王手上搶了迴來,卻未必能長久。”


    她說著,心裏愈發埋怨李隨豫竟這般輕易地決定將她送走,一點挽留的意思也沒有。明知道李隨豫一點錯也沒有,可她就是覺得委屈,既不想這麽快同他分開,又氣自己口不擇言地將舊傷的事說了出來。明明天命之事誰都左右不了,又何必要讓李隨豫也跟著徒添煩惱呢?當真差勁至極了!


    她心中氣極,卻怎麽也無法平和地答應李隨豫迴去。血衝上頭了,索性破罐破摔地摸出那塊羊脂玉佩來,遞給李隨豫,道:“多活了七年,算是穩賺不賠了。我這就迴涵淵穀去,再不給你添麻煩。隻可惜明年的中秋怕是等不到了,這定約的玉佩也早早還了你罷。”


    李隨豫立刻變色,怒道:“阿尋!你怎麽能同我說這等話!你總是這般,你總是將這玉佩拿來輕賤!”


    他一把拉過千尋,鎖著她的雙肩扣在眼前,眼中似是滾著火苗,咬牙道:“我與你約定的何曾是那中秋宴,我要與你約定的是一輩子啊!”


    千尋被他這般突如其來的挾製,驚得忘了言語。她腦中盤桓不去聲音躁動異常,陌生的哭聲、叫喊聲充斥著她的耳鼓。李隨豫的這番話就像是個機括般打開了什麽東西,洶湧的聲潮在她腦海中掀起了巨浪。


    等了許久都不見她答話,李隨豫眼中的火漸漸化作了濃稠的墨,他緩緩鬆開了手掌,讓她摔迴了塌上。


    他走下床榻,背對著千尋,緩緩道:“阿尋,你說這話才真是誅心之言。”


    門外有人扣門,傳來了裴東臨的聲音。


    裴東臨小心翼翼地說是崔佑派了人來,要見一見李隨豫。


    李隨豫應了一聲,卻並未急著走。他迴頭去看床上的千尋,卻見她又躺了迴去,麵朝著裏邊,背脊輕輕抽動著,顯得十分單薄。


    李隨豫看了她片刻,很想問一問她到底在想什麽。可他站了許久,終是沒能問出口。


    他輕歎一聲,道:“你先把病養好吧。”說罷,便推門出去了。


    屋裏,千尋再次將頭埋進了被子裏,慢慢蜷縮在了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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