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紅的血點子在千尋的袖口暈開,荼白色的絲緞上卻像是開出了一支紅梅。深色的是被莫娘弄上去的,還有幾點鮮紅的血點子,卻是千尋自己的。


    方才莫娘掙紮時,她不敢將真氣撤走,右手的手腕上便被抓出了幾道血印子,這會兒漸漸滲出了血來。


    千尋仍舊抓著莫娘的脈門,另一手去探她的頸脈,確定她是真死透了。而她臉上也沒有易容的痕跡,並非他人在此假冒。


    可就是不對!一時間千尋眯起了眼,仔細端詳著莫娘的臉。她死前的狠厲決絕與絕望悲歎,都是那樣的真切。可千尋覺得似乎哪裏出了點銜接不上的東西,是什麽呢?


    幽暗的走道一角,一支將要燃盡的迷香頂上火光一閃,落下幾點微不可見的香灰。走道連著的閘門外忽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油燈的光線自閘門外的石壁上折射進了走道的一頭,光線快速變亮,隨即人也到了。


    一人自閘門外喊道:“守在這裏的虎子呢?又去偷懶了?”


    另一人道:“頭兒,別管虎子了,我瞧女牢裏麵好像有古怪,趕緊進去看看!”


    說話間便有一人掏出鑰匙開了門上的鎖,自外頭跑進了約莫五六個佩刀的獄卒來。提燈的那人進了通道後,便一路向著盡頭的牢房走去。他在石室的鐵柵欄前站定,提燈去照房間裏麵,忽迴頭大喊一聲道:“頭兒!這女人死了!”


    獄卒頭子是個長得虎背熊腰的漢子,腰上別的那把跨刀比之旁人還要大上兩號,他髭須兒一吹也不多話,當即飛起一腳將閘門重新踢上。


    “都他奶奶的待在原處莫動!殺人的賊子多半還在這裏沒溜出去,快,給我一間間搜!看看哪間多出個人來!”


    獄卒頭子話音一落,其餘幾人立刻行動起來,他自己卻是大馬金刀地往閘門前一紮。


    旁邊的獄卒一邊清點著牢房裏的人頭,一邊問道:“頭兒,我瞧那門鎖還是好的,那妞兒八成是畏罪自盡了。”


    另一人卻道:“怎麽早不死晚不死的,偏偏挑咱哥倆當值的日子死。”


    獄卒頭子卻冷哼一聲道:“都數仔細了,捉不到殺人的賊子便拿你們試問!”


    第三人諂笑道:“頭兒,這不數著呢!沒多,沒多!要不小的去同澹台老爺通報一聲?這死的可是高裕侯府的人啊,小人們可擔不起這樣的罪。”


    最初開口的那人忙道:“喲,不說我倒忘了,這女人身上有孫殺神兒子的命案,這下可難辦了。”


    這些人雖說是在牢裏當差,身上卻沒有多少功夫,大多就是來謀個職位混口飯吃的。聽說沾上了這樣的麻煩事,還極有可能惹上個躲在暗處的殺人者,立時就犯了怵。


    一人幹笑兩聲,朝著閘門大聲嚷嚷道:“頭兒,我看就是畏罪自殺吧。咱趕緊出去稟報老爺吧,最多出去後把這閘門給鎖死。”


    獄卒頭子聽了,自然知道這幾人是怕真的和高手對上。他冷笑一聲道:“怕什麽?老子堂堂桐山派弟子,師承莊氏雙俠座下首席大弟子郝仁義,十三年出師。就算是江湖中人見了老子,也得他奶奶的尊稱一聲大俠,豈能怕個畏首畏尾的賊人!都看仔細了!要真讓你們找著那混賬東西,還輪不到你們動手!”


    其餘幾人唯唯諾諾,雖心中不滿,卻也隻好繼續點數起來。


    此時千尋卻是貼伏在漆黑一片的石頂上,方才那幾名獄卒發現莫娘的屍體紛紛聚攏過去,正是她溜出閘門的最佳時機。哪知那個獄卒頭子警覺,當機立斷封了門,將她也關在了裏麵。好在她身上裹了件黑色鬥篷,此時正將她掩護在了黑暗中。


    她心中一邊怒罵莊建義莊建遠這兩個衣冠禽獸,收個徒弟名叫“好仁義”,鬼知道心裏藏了多少肮髒東西。眼前這個徒孫更是討厭,聽他唿吸不像是內力深厚的樣子,十三年練成了這個模樣出師,也不知是冒名頂替的還是被掃地出門的。


    她小心翼翼地在石頂上移動,避過油燈照亮的地方,一邊等著那幾名獄卒發現人數並無差異。


    果然,這才半盞茶的功夫,幾個獄卒已經迴到了閘門前。因沒找著什麽賊人,他們也徹底放鬆了下來,提燈的那人向獄卒頭子道:“頭兒,都數過了,沒多出人來。咱要不趕緊將仵作找來,驗過屍體後就清楚了,小弟們實在想不明白,這地方連個人影也沒有,鎖也好好的,怎麽就成他殺了?”


    獄卒頭子冷哼一聲,也不說話,取出鑰匙開了閘門,當先走了出去。其餘幾人如夢大赦,也跟著走了出去,最後的那人因急著離開,連閘門也忘了關死。


    等人走遠了,千尋這才從頂上輕輕躍下。她迴頭看了一眼走道盡頭的莫娘,抬手將黑色鬥篷上的帽子罩在頭上,隨即閃身出了閘門。


    才出閘門,立刻便有破風之聲響起,一把大刀迎著她脖頸砍下,刀風雄勁帶著雷霆之勢。千尋心中一驚,不及去看刀勢便已本能地後翻下腰一躍,貼著地麵堪堪避過這一斬,隨即臉頰火辣辣地疼了起來,一道細微的血線自眼睛下方破開留下,竟是被刀風中的真氣割傷了。


    使刀的那人見她避過第一刀,當即欺身上前,刀刃向上反撩,向著她落腳後反彈的路徑襲去,居然算得剛剛好。


    千尋方借到力打算躲避第二刀,卻又恰好變成了自己迎著刀風找砍的模樣,連同頭上的帽子也當風向後翻去,幾乎樣讓她的麵目露出來了。她心中更是驚訝,想要伸手去腰後拔匕首格擋,卻已是來不及,隻好腰上使力淩空翻身,將後腰翻向刀刃的方向,腰後的匕首隨著她側翻的動作掉落出來,直直落向地麵。但千尋繼續翻轉起來,借著方才旋轉了小半圈的慣性繼續使力,有重新翻了迴來,變成了麵朝刀刃的方向,右手也跟著翻到了下方。她隨即右手反手一抄下落的匕首,刀刃立即出鞘,伴著一道幽暗的冷光閃向來人的麵門。


    就在這個片刻,那人果然動作一滯,虎虎生風的刀身慢了下來,他的視線被匕首的反光給照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上撩的動作立刻揮了個空。可他似乎經驗很是老道,即便眼前尚未恢複視物,就已經做好了下一招的準備,迴手一記橫格就擋下了千尋的突刺。


    可千尋要的不是傷他,而是趁著他格擋的瞬間飄出數丈,一個閃身就到了下一道閘門前,帽子也被她罩迴了頭上。


    方才交手讓她心中頗為驚駭,那個獄卒頭子竟是有意收斂了氣息等在外麵。現在莫娘已死,而她卻出現在牢中,殺人滅口一說隻怕要被坐實了,倘若再被發現她的身份,隻怕立刻要累及李隨豫。她必須立刻脫身。


    千尋身法極快,即便是在通道中遇到獄卒,隻要她輕輕一躍,便從他身後的影子裏閃了過去,是以並未驚動什麽人。


    可那獄卒頭子卻已追了出來,還邊跑邊喊:“都他奶奶的給老子把門關死了!那小子就在此處!都愣著做什麽?還不去關門!一個兩個的都在打瞌睡麽?”


    這獄卒頭子嗓門可大,獄卒卻聽得一臉茫然。他們一直在外麵守著,壓根沒見到什麽人從裏麵出來。聽了這般指令,隻慢吞吞地走去關門,一邊腹誹這人不僅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還裝腔作勢地表演什麽同歹徒搏鬥。誰都沒瞧見什麽歹徒,就他一個人喊著抓人,哪兒有人可抓呢?


    一個新來的愣頭青不懂規矩,伸長了脖子問道:“頭兒,哪有人啊,剛聽阿牛說了,裏麵那個女人是自己尋的短見。”


    “你奶奶的狗崽子!整條牢房裏的犯人都睡著了,叫都叫不醒,這天還沒黑呢!光長□□沒長眼睛麽?讓人潛進來了都不知道!”


    獄卒頭子見那獄卒要關門,飛起一腳將他踢翻在地,怒道:“蠢貨!你關了門,老子還怎麽追人?要關也是去關最外麵的門!”


    他邊罵邊追,可這時千尋已經出了牢房的大門。


    大牢的背後是一片鬆林,高大細長的白皮鬆依著嘉瀾江的一條支流生長。周彬在這片林中等了許久,才見千尋有些狼狽地迴來,臉上手上都見了血,忙問出了何事。千尋不曉得這獄卒頭子的底細,當即將事情簡單同周彬說了。


    就在這當口,那獄卒頭子也追了出來,身後還糾集了十幾個胖瘦不一的小卒,唿唿喝喝地指揮著眾人分頭去追。


    周彬想了想,道:“此人的確是桐山派的弟子,曾在京中做過禦前侍衛,為人剛愎自用卻也有些智謀,因些緣由才到了此處,恐怕不好蒙混。蘇姑娘將這鬥篷脫下給周彬吧,主子交代過,若有朝一日不小心招惹了這一位,須得留點線索給他折騰。”


    千尋心知李隨豫認人準,當即脫了鬥篷交給周彬。也恰是因脫了鬥篷,才發覺手臂上有些透風,竟是袖子被刀風割出了個口子,不僅是袖子上,肩膀和前胸也都破了口子,稍一動作就能透進風來。隻是好在未傷及皮肉,但衣服被刀風削割成這樣了,當真是見不得人了。


    周彬立刻轉開臉,麻利地自身上剝了件外衣遞去,自行披上鬥篷拉上兜帽,囑咐道:“蘇姑娘在此處稍等,周彬去去就來。”


    說罷,他便躍出了兩人藏身的那片鬆林。


    周彬走了,千尋卻對著那件外衣發愣。隨著寒風穿林,她打了個哆嗦,還是老老實實地將衣服披到身上,蓋住了袖子上的那個破口子。


    暫時安定下來,千尋便又迴想起了牢裏的情形。其實莫娘身上的疑點有很多,可她死得突然,獄卒也來得剛剛好,不然她一定還會在裏麵多留些時間,好歹要把莫娘的屍體檢查一遍。


    莫娘的屍體,千尋低頭迴憶著她最後看到的每一個細節。莫娘中了孔雀膽的毒,七竅流血而亡,死前必定是痛苦萬分的。她流出的血泛著黑色,連指甲也變成青黑色,這些都沒問題。可問題是,為什麽千尋一開始沒有發現呢?


    她從一開始就把十指藏在了被褥下麵,被褥上散發著濃重的黴潮味和腐臭味,即便是人因中毒後血液裏流淌著腥臭味,她也隻當做是環境使然。是她大意了!


    可不僅如此,莫娘手上為何會有孔雀膽呢?先不說她人在牢中,如何能夾帶□□進去,單單是這□□的種類,也足夠耐人尋味的。這孔雀膽本是一種大斑蝥,風幹了之後用藥酒蒸煮,可使毒性強上百倍。可這樣的蟲子隻在南疆生長,中原地區極其少見,偶有行商自南疆帶迴,那也至少價值百金。莫娘想要自裁,用什麽不行呢?□□、鉤吻、烏頭,再不濟吞金也行,哪樣不比孔雀膽來得方便?


    因為孔雀膽能讓人死得更決絕麽?


    普通的草木藥石之毒都不強烈,一旦被她發現了中毒的跡象,憑她的醫術定然是救得活的,但孔雀膽不然。中毒的人一旦開始吐血,頃刻間就會斃命。莫娘特意遮掩了她中毒的跡象,便是不想讓自己出手救她麽?


    她怎麽知道自己今天會去找她?還是她早在迷香點燃時就發現了自己,因此故意服毒死在自己的麵前麽?為什麽?就因為猜到自己可能查出孫驁之死的真相了,寧願一死來維護姚羲和麽?照她所說,孫驁之死隻是姚羲和計劃中的一步,而姚羲和並不是真的病入膏肓。這樣的事情,難道李隨豫不會發現麽?還是李隨豫發現了什麽,卻隻是閉口不談罷了?


    千尋越想越亂,孫驁也好,莫娘也罷,似乎一切的謎底早就掌握在了李隨豫的手中。可他什麽都沒告訴她,是為了讓她徹底置身事外麽?


    “那還讓我查什麽孫驁案?!”千尋腹誹道,心裏卻有些憋悶起來。


    就在此刻,鬆林外又響起了腳步身,先前分頭追出的一小隊已經迴來。


    隻聽當先一人道:“那個戚九嬰還當自己是什麽禦前侍衛麽?這才來了幾個月,已經把我們鬧得人仰馬翻多少迴了?”


    另一人啐了口唾沫道:“呸!日日都不讓人好過,整日裏就知道弄些捕風捉影的事情來。我看他是想立功想瘋了!他是嫌我們梁州城的廟太小,供不起他這尊京裏來的大神。他還以為立了功便能迴去哩!”


    眾人紛紛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聽說是他得罪了皇帝,才被貶到這裏當牢頭的。”


    “我還聽說他是睡了皇帝的女人,皇帝要砍他頭呢!結果不知道是哪個皇子給求的情,說讓他過來看大牢的。”


    “別胡扯了,要睡了皇帝的女人,還能有命在?誰求情都沒用!皇子睡了皇帝的後妃,都得掉腦袋呢!”


    幾人七嘴八舌的好一陣胡說,接著紛紛猥瑣地哄笑起來。忽然其中一人指著大牢後頭的鬆林道:“欸,你們說,戚九嬰要追的人會不會就躲在這林子裏?”


    其餘幾人都住了嘴,靜了好一會兒,突然有人笑了出來,“通”的一拳敲在他背上,道:“阿龍,走火入魔了?戚九嬰的鬼話你也信!哪有什麽刺客兇手?要有也早就跑了,還留在林子裏等你來抓麽?”


    “別捶我,疼啊!我是說,咱們哥幾個提前迴來,要是讓戚九嬰知道了恐怕得挨罰。不如裝模作樣地到這林子裏晃一圈,晚些時候再迴去,麵上也交代得過去啊!”


    又靜了一會兒,其餘幾人紛紛撫掌道:“真有你的,阿龍,別看你年紀輕輕的是我們這裏資曆最淺的,這混飯吃的道道可不淺。走,哥幾個就去那林子裏好好搜查一番,看是不是真有什麽刺客躲在裏麵!哈哈,走,記得多往樹冠上瞧瞧,據說那刺客會輕功呢!哈哈哈哈。”


    說罷,幾人當真向著林子來了。


    千尋此刻卻是變了臉色,這幾人誤打誤撞的,還當真都給說準了。


    可這片鬆林不大,這一隊獄卒卻有五六人,往這林子裏一逛,哪裏還有什麽死角。可見林子是不能待了,她得想辦法避著點退出去。


    她向後剛走出一步,就聽“哢嚓”一聲斷枝響,驚飛了鬆林中的兩隻雲雀。靠近樹林的五六個獄卒也立刻變了臉色,相互打了個手勢,隨即放慢腳步,手按刀柄緩緩靠了過來。


    千尋立刻轉身,卻迎麵撞上個人。那人伸手捂住了千尋的嘴,一手圈住她的腰,腳下一點就將她帶離了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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