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尋一聽李隨豫到了,心頭一抖,身子一扭一扭的就要縮迴氈子裏。


    她這才動,立刻就被一人自地上扶了起來。那人一邊替她解著氈子,一邊說道:“蘇先生,別來無恙。”


    這一下是真的將千尋驚得忘了動作,她突然轉頭向著身後托著她的那人唿道:“宋公子!你怎麽在這裏?”


    宋南陵手上微微一頓,淡笑道:“我在梁州城裏有些事要辦,方才就在對麵的花間晚照裏用飯,恰巧見到你從馬車上下來,便過來看看。”


    千尋眨了眨眼尚未答話,卻聽又有一人自她身旁挪了挪腳跟,接著“咚”的一聲將那沉重的紅木書架推了迴去。那人隨即蹲下身來,道:“還是讓周彬代勞吧。”說著,他便抽出劍來,要去割那羊毛氈子。


    李隨豫走進堂中,一眼掃過了破開的窗戶和窗戶下湊做一堆的三人。即使是看到了宋南陵,他的眼睛也未作停留。他抖了抖身上的披風,上麵還沾著些細碎的雪沫子,原來屋外竟又下起了雪來。


    “去將辛彥叫來。”李隨豫懶散地說道。


    掌櫃的此時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衣服上還滴著墨汁,腳邊翻著盞硯台。他小跑著過來向李隨豫行禮,道:“小人見過侯爺。少東家方才還在店裏,哪曉得孫二爺突然帶了人來鬧場,將小人店裏砸成了現在的模樣。這才眨眼的功夫,少東家就不見了,怕是被孫二爺抓走了!還請侯爺做主,將少東家救迴來,不然真不知他還要遭什麽罪。”掌櫃的邊說邊開始抹眼淚,這個時候他也顧不得什麽臉麵,若辛彥真在他店裏出事,恐怕他也討不到好。


    李隨豫聽了,轉眼看著堂上那幾個壯實的漢子。這些人因聽了他高裕侯府的名堂,又沒了孫二爺發號施令,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便傻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李隨豫。此時李隨豫看向他們,他們也就裝傻充愣地別看眼,相互推搡著使眼色,打算找了機會早早脫身。


    “哦,那孫二爺人又在哪兒?”李隨豫問道。


    掌櫃一愣,向著店裏四處一張望,指著那扇破窗戶道:“迴侯爺,孫二爺跳窗跑了!”


    李隨豫聽了,卻是突然一笑,斜眼瞧著掌櫃,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來找辛彥,你說他不在,是被孫二爺抓走了。我問你孫二爺在哪兒,你說孫二爺跳窗跑了。有這功夫在我麵前告狀,怎麽就不知派夥計去跟著孫二爺?”


    “這……”掌櫃聽著李隨豫同兒戲般地玩味著他的話,竟沒有出手幫忙的意思,一時拿不準他的意思。


    “瞧著我做什麽?你的夥計都被孫二爺的人打死了?”李隨豫將手攏在了袖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不是……小人這就讓人去找。”掌櫃連忙彎腰一禮,迴頭向著幾個夥計揮了揮手,立刻便有幾人跑了出去。


    孫二爺帶來的那幾個漢子想要去攔,可李隨豫一個眼神掃來,他們便將腿縮了迴去。其中一個年級稍長一些的,伸手摸了摸頭發,向著李隨豫一抱拳,道:“小侯爺,哥幾個就先告退了。”說罷,他也是一揮手,幾個漢子便跟著他向外走去。


    才到門口,就聽李隨豫一聲令下,幾個官差從外麵圍了上來,抽了佩刀架在打頭那人的脖子上。此時,街上傳來了一聲哭嚎,方才跑出去的幾個夥計在街角圍著個倒在地上的人高聲叫喊,還有個跌跌撞撞的跑迴了店鋪門口,向著裏麵喊道:“掌櫃的,不好了,少……少東家出事了!”


    掌櫃急忙走了過去,向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道:“沒規矩,侯爺在呢,大唿小叫的成何體統!快說,少東家在哪兒?”


    “就在那兒呢!少東家被姓孫的打死了!”那夥計嚇得滿臉慘白,一手指著街角的地方。


    掌櫃的跟著看了過去,果然見那邊地上躺了個人,正是辛彥,他身下已漫開了猩紅的血,老大的一灘,看著觸目驚心。幾個夥計圍在旁邊,卻無人敢上前查看。


    “還愣著做什麽!快去請大夫啊!”掌櫃的一把推開了那個夥計,匆匆忙忙地跑到街上。那夥計像是才想起似的,嘴裏念叨著“大夫”,也跟著跌跌撞撞地跑了開去。


    李隨豫踱步到了門口,懶散地看了看街角的情形,向著打頭的官差說道:“既然鬧出人命了,這幾個人你們便看著處置吧。”


    那官差恭敬地向他抱了抱拳,揮手讓人將那幾個漢子都押走了。另有幾個官差也跑去了街角那邊查看。


    等人都走了,李隨豫這才轉過身來,慢慢踱到了破窗前。此時宋南陵已扶了千尋起身,撿起落在地上的狐裘拍了拍,重新搭到了她的肩上,還伸了手要去替她整理頭發。千尋尷尬地向他致謝,側身避開了他伸來的手,自己胡亂在腦袋上抓了兩下。


    李隨豫向著宋南陵道:“沒想到宋兄也來了我梁州城,隨豫未盡地主之誼,倒是失職了。”


    宋南陵向他一禮,道:“沒想到李兄竟是梁侯殿下,之前是宋某失敬了。”


    “不必拘禮,卻不知宋兄來此所為何事?可有我李某能效勞的地方?”


    宋南陵淡淡一笑,道:“李兄客氣,宋某是見到了蘇先生才跟來看看,倒不是真的要來當鋪辦事。這可真是緣分了,不僅來此見到了蘇先生,還能有幸遇到李兄。正所謂相請不如偶遇,宋某在對麵的花間晚照還留著雅間,不知李兄和蘇先生能否賞光一敘?”


    李隨豫看著宋南陵含笑相邀,也是淡淡一笑,道:“原該是我這個地主做東,反倒讓宋兄搶了先機。如此看來,李某是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他便閉了口,等著宋南陵帶路。


    宋南陵迴頭看了看千尋,問道:“蘇先生呢?”


    千尋心裏正盤算著李隨豫的事,按說他應該在天下糧倉聽會,周楓周彬也不該告密,怎麽選了這麽好的時機來了辛通當鋪?她的那張當票才交到了辛彥的手上,辛彥就出了事,也不知是死是活。那掌櫃嚷嚷著要找大夫,自己不就是麽,可現在李隨豫同宋南陵都杵在這兒,她稍有動作,李隨豫恐怕就會起了疑心。可辛彥要是真被孫二爺打死了,玉佩的事情可怎麽辦呢?


    她現在是一腦門子官司,愁的要死,哪裏有空去理會什麽宋南陵。


    “蘇先生,你怎麽了,可是方才傷到了哪裏?”宋南陵伸手扶上千尋的肩,關切問道。


    “啊?你說什麽?哦,一敘。嗐,你們倆去吧,我就不去了。對,剛才我被那個孫二爺踩了一腳,現在全身都疼,得找個地方休息休息。你們就別管我了,去吧去吧。”千尋尷尬地說道,還伸手揉了揉胳膊,示意自己真的很疼。


    李隨豫看著千尋裝腔作勢地擺弄,也不說話。


    宋南陵心裏也在尋思,早在燕子塢的密室裏,他便知道了千尋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隻是千尋不說,他不曾說破;而在天門山上,眼前的這兩人走得很近,但相處時落落大方,倒也沒覺得有何不妥;此刻千尋想方設法地推脫邀約,李隨豫自進來後對她一句問候也無,反倒讓他覺得不尋常。


    宋南陵又道:“蘇先生身體不適,倒不如來我雅間歇歇,用些點心。剛才出來前,還點了五色千層餅和其他的茶點,想必蘇先生會喜歡的。要是身上還疼,我打發仆從去請位醫女過來給蘇先生瞧瞧,如何?”


    千尋心裏也納悶,怎麽李隨豫就不替她說話呢?她擺明了不想同這位宋公子敘舊,每次見著他都覺得心裏不舒服,說起話來也總是話裏有話的費腦筋。


    卻聽李隨豫忽然說道:“宋兄,我先出去看看辛彥的情形。”說罷,他便真的走了出去。


    千尋心中哀歎,李隨豫去看了辛彥,她哪裏還敢再去。既然辛彥不能看了,至少也得吃些五色千層餅來壓壓驚吧。


    就在此時,又有一人從外麵跑了進來,邊跑邊喊:“蘇姑娘,你的銀絲牡丹粥來了,排了老長的隊才買到的,還熱著呢!唉?怎麽辛通當鋪被人拆了?”


    周楓探頭看著一片狼藉的大堂,隨即便見到了從裏麵出來的李隨豫,不等他開口,李隨豫已經說道:“去買銀絲牡丹粥了?”


    周楓急忙縮迴脖子小聲答道:“是。”


    李隨豫也不看他,徑直向著街角走去,邊走邊道:“我迴來前,你最好自己把它喝了。”


    ……


    花間晚照的雅間裏,桌上擱著用小爐烘著的千層餅和叉燒酥,旁邊還擺了兩盞瀘西普洱和一盞紅棗桂圓茶。


    千尋嗅著房中四溢的牛油氣味,餓得吞了口唾沫,肚子也不爭氣的叫了起來。宋南陵笑著夾了塊千層餅到她麵前的小碟中,問道:“蘇先生的眼睛是怎麽迴事?”


    千尋伸手就去拈那塊餅,卻被旁邊一人用筷子敲了手腕,不輕不重地恰好敲在了穴位上,叫她又酸又麻。千尋悻悻地收迴了手,答道:“沒瞎沒瞎,迴頭等我將經脈疏通了,也就沒事了。”說著,她伸手捂著肚子,一臉有苦難言的樣子。


    宋南陵又夾了塊叉燒酥給她,道:“蘇先生餓了便吃吧,眼睛不方便,用手抓也行。”


    “她前幾日和人動武,傷得厲害,吃不得這些油膩的東西。”李隨豫端了那杯紅棗桂圓茶到她麵前,又從她盤中夾走了千層糕放到嘴邊咬了一口,歎道,“鬆軟清甜,當真美味,宋兄也嚐嚐吧。”


    “這……竟有人傷了蘇先生?”宋南陵奇道。


    “她就好管閑事,一見疑難雜症便起了興致,也不管傷患是不是結了仇家。”李隨豫一邊說道,一邊又抬箸夾走了那碟中的叉燒酥。


    “原來如此,蘇先生醫者仁心,宋某佩服。”


    “還不知宋兄要在梁州停留多久?總要讓在下做一迴東,也不算辜負了梁侯之名。”


    宋南陵拱了拱手,道:“李兄不必客氣,總有機會的。倒是李兄你,真叫我詫異。”他微微一頓,隨即又道,“早些年聽聞梁州城裏的小梁侯是個不學無術之輩,如今才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那時在天門山上,若不是承蒙李兄仗義出手,讓迴春堂配製解藥,宋某恐怕也無福在此消受這等美食。聽我舅父說,啊,就是孟庭鶴孟長老,那時往眾人水裏下蠱的,正是極樂宮的鴆羽公子。傳聞說他睚眥必報,且練就了一身歹毒功夫,李兄卻甘願冒著被他尋仇的風險,救眾人於水火,當真讓宋某佩服。依宋某所見,以李兄胸襟和膽識,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成就絕不在令尊高裕侯之下。”


    李隨豫聽了,隻淡淡一笑,道:“不敢當,先父確實天縱奇才,我卻是不能比的。”


    宋南陵卻鄭重道:“非也。李兄切莫妄自菲薄,高裕侯府的境況,我也是有所耳聞。因著一些內宅爭鬥,使得明珠蒙塵,實在太過可惜了。”


    李隨豫接著他的話,道:“哦?不知宋兄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當。大丈夫立於世間,總要做出一番成就,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宋南陵說著,兩眼瞧著李隨豫麵上的變化。


    李隨豫聽罷,輕笑一聲,卻不再接話。


    一室靜默,隻剩下了千尋仰脖子憋幹了整杯紅棗茶的聲響。她將杯子扣迴桌上,百無聊賴地托著下巴打起了瞌睡。


    卻聽李隨豫道:“宋兄,上次分別時你還在天門山,這次來梁州是要找什麽人麽?”


    宋南陵端著杯普洱淺啜片刻,才笑道:“不瞞李兄說,宋某確實來梁州找人的。”他將茶杯捏在手上,沉思片刻,緩緩說道:“說起來,那位李兄也是認得的。”


    “哦?”


    宋南陵看著李隨豫,眼中全無波瀾。“宋某這次來梁州,也是受了舅父的囑托,前來尋找天門派的大弟子蕭寧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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