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瑤不願同山陰王家的人照麵,變著法地躲避,那王二伯與王三伯儼然成了門神,索性守在了棺木旁。這兄弟三人生前水火不容,死後倒做出一副手足情深的模樣,看得王碧瑤好不揪心。


    江湖上知道王雪漠出身山陰王家的人並不多,沈南風同王雪漠相交多年,都有做兒女親家的意思,相互之間倒也知根知底。王家同謝姚兩家一樣,都是百年來的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日中天,族中出過幾代皇後,同王室沾親帶故。隻是近幾年有所沉寂,想來是王家年輕一輩裏,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做官人才,進了後宮的也位分平平。


    嚴格來說,王雪漠不是分家出來,而是同王家一刀兩斷,連父子也做不成。他本是現任家主王允之的第五子,母親卻是妾,早年很是受排擠,加上性情倔強不通世故,也不怎麽招王允之的喜愛。至於為何從王家脫離,他從未向人提起過,王家對此也是緘口不言,沈南風便無從知曉。但這明裏暗裏存著矛盾,沈南風還是知道的。


    知道也無用,畢竟是個外人,在王家麵前也說不上話,何況世族大家向來看不上江湖中人,隻一味將他們當做了莽夫和亂民,那王家兩位雖表麵上還算客氣,舉手投足間卻難掩養尊處優慣了的矜傲。等沈伯朗清點了車隊來向他迴報,他便也借機走開,不再同這兩人虛與委蛇。


    千尋同盈袖走進樹林時,蕭寧淵卻在滿車隊地尋找沈季昀。到底是學武之人,耳聰目明,終於在一處馬車裏聽見了沈季昀的聲音。沈季昀倒是個有辦法的,追上了王碧瑤後,就將她拉進了馬車裏,任由王家二位伯父來來迴迴尋找,就是不出去。


    王碧瑤同他挨在一起,心裏安定了許多,卻止不住委屈。兩人明明小時候玩得很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直到沈季昀去了天門山後,再迴來見她時,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同她說話時也甚少看她眼睛,說不了幾句總要借故避開。王碧瑤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隻知道自己心裏還惦記著小時候的季昀哥哥,那個帶自己上樹掏鳥窩,下河捉小魚的季昀哥哥。


    兩人挨得久了,王碧瑤便覺得臉上發熱,剛才怒極時憋得幾顆眼淚早沒了蹤影,臉上卻還留著濕痕,看在沈季昀眼裏,便是另一番景象了。他見王碧瑤低垂著頭,細長的脖子彎曲著,墨黑的發從腦後瀉下,怎麽樣都覺得好看。車廂裏光線遠遠不如外麵,看人還帶著些朦朧,她的眼睛被落下的細碎額發擋著,巴掌大的小臉顯得楚楚可憐。


    沈季昀想伸手去撩她的額發,剛抬起手臂又覺得太過孟浪,手肘一轉捏拳抵在了嘴上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柔聲勸道:“別哭了……瑤瑤,既然不想去山陰,便不去。我和我爹都不會看著王家人強來,答應了要送你迴去,我一定不會食言。”


    王碧瑤低了頭沒答話。這麽多年來,沈季昀是第一次叫她“瑤瑤”,往常見了麵總是冷冷淡淡地稱唿“王姑娘”,倒像是兩人不熟悉。她一時臉漲得通紅,心頭一甜,鼻子酸酸的又想哭,仿佛是迴到了小時候。可感慨了沒多久,沈季昀的話又讓她陷入了哀愁,爹爹慘遭奸人所害,兇手尚逍遙法外,白駒山莊更是一夕之間失了主心骨,加之王家人忽然現身,若不能盡快穩住情形,隻怕她在白駒山莊的處境會更艱難。很快,她的心情再次陰霾下來,怔怔地盯著馬車裏的坐墊出神。


    沈季昀見她良久不答話,隻道她依舊哀痛,便也索性住了嘴,靜靜地陪她坐著。


    片刻後,隻聽王碧瑤低低問道:“季昀哥哥,天門派真的會處置俞……俞秋山嗎?”


    沈季昀微一沉吟,答道:“戚師叔已經帶著師兄弟們下山了,俞師叔……我是說俞秋山身上係著太多秘密,於公,他裏應外合偷盜龍淵劍,天門派的門規容不下他。於私,風滿樓師兄的命是他害的,師父也不會善罷甘休的。”他頓了頓又道,“瑤瑤,這次天門山祭劍出了這許多人命,各門各派初初還急著討要說法,沒多久又都趕著迴去,你可知為何?”


    王碧瑤抬眼望他,心中忽想到肖重吟,微微蹙眉,目中已盡是了然之色。


    “肖重吟此人城府甚深,若非四象門的荀枚出麵挑明,誰能想到當年德高望重的武林盟閣老竟包藏禍心。這些年他同各派交好,現在看來,難說不是有所圖。這疑心病一旦犯了,各派的當家若不迴去整肅勢力,難保不會重蹈四象門的覆轍。尤其是那莊家二俠,各派都有受過他們恩惠的,誰能放心這些人不是內應。”


    沈季昀說到這裏,怕自己嚇到了王碧瑤。昨夜他爹曾說,白駒山莊的兩位管事與那莊家二兄弟也有過來往,其中一位與莊家還有著連襟的親故。王雪漠做事果決,也頗有禦下的手段,唯獨對獨女碧瑤十分溺愛,沒讓她觸及過幫派事務。現在突然撒手人寰了,王碧瑤又該何去何從呢?


    “瑤瑤,你若想守住你爹的山莊,便要學會倚仗長輩,切不可疑心太重,也萬萬不能全然交心。”沈季昀心思百轉,既擔心她閱曆不足,迴去得罪了管事,穩不住陣腳受人欺負,又怕自己揣摩錯了意思,若王碧瑤沒有這份心,隻想找個歸宿,那他是不是該早些求他爹去提親,讓她早些離開那是非之地?想到這裏,沈季昀麵上發燒,心尖上像是貓撓一般,血液噴薄著衝上頭,張嘴就問:“你要不要來我家?”


    王碧瑤一怔,隨即答道:“你是說沈伯伯?是了,這次多虧沈伯伯在,我爹的事才……”說起王雪漠,她有些哽咽,抬手抹了抹臉,又轉向沈季昀道:“季昀哥哥,你放心,若有我應付不來的,一定會找沈伯伯相助。白駒山莊是我爹唯一留下的,怎麽樣我都要替他守好。”說著,她努力擠出點笑容來,可惜眼淚同時流了出來,“等你有空了,記得來看我。我爹將山莊打理得這樣好,我可不能給他丟臉,讓王家人看了笑話。到時候你來看看,我做得好不好。”


    她又哭又笑的,明明有著前途未卜的懼怕,卻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一點不怕。沈季昀歎了口氣,還是伸手覆在了她的發上摸了摸,心裏想的卻是,恐怕自己隻能入贅了,就算她一人忙不過來,他也能幫上一些,隻盼她到時見了彩禮親書,一口應下才好。


    這兩人在馬車裏說悄悄話,站在外麵的蕭寧淵卻聽了個一清二楚。他苦笑著搖了搖頭,眼見前麵的馬夫都坐迴了車上,握著鞭子隻等出發。他輕咳一聲,用不輕不響聲音說道:“季昀這小子去哪兒了,臨走了也不知道同我這大師兄道個別。”


    車裏的沈季昀自然聽到了這“自言自語”,急忙打簾鑽出來,一眼就看見了蕭寧淵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盯著這裏。他尷尬地屈指撓了撓額角,腹誹蕭寧淵聽人壁腳,眨眼的功夫就換上了渾不在意的笑,正要開口埋汰蕭寧淵兩句,不想蕭寧淵丟下句“跟我來”,轉身就走。


    沈季昀跳下車快步追了上去,同蕭寧淵就錯開了半步並排走向車隊後方。蕭寧淵兩眼掃過車隊裏的大小弟子和馬夫,也不轉頭,壓低了聲音說道:“袁景異的事,你小子可別忘了。”


    沈季昀哼哼兩聲,不接口。蕭寧淵知道他還記得,眼角朝他一撇,笑道:“幾時能喝上喜酒?”


    沈季昀懶得同他裝傻,也不想聽他調侃,含糊地應了句“急什麽”,隨即轉了話題道:“大師兄,你照看著些姚恆師兄,他家裏的情況不好,師兄弟們也不待見他,這心病難醫,別給憋成了肺癆。”


    “呿,這還要你說?”蕭寧淵說著,突然反手一招擒拿抓向沈季昀左肩。沈季昀反應極快,蕭寧淵一出手他就閃開,等一他變招,立刻抬了雙手求饒。


    “大師兄,我錯了,我該死,你饒了我吧!”他邊笑邊喊,惹得眾人紛紛看來。


    蕭寧淵本是同他玩鬧,見眾人看來,隻好收斂了動作,雙手別在身後,恢複了穩重的大師兄模樣,瞪了眼沈季昀,哼道:“有祁嫣在,姚恆哪裏肯聽我這個大師兄囉嗦。這次迴來不過是為了祭劍,要不了幾天還得迴京學去。世家大族的子弟想出人頭地,唯出仕一條路。窩在天門派,隻怕是他自己也不甘心。”


    “唉,你真沒勁。”沈季昀接過一弟子牽來的馬,停住了腳步。他伸手摸了摸馬頭上的鬃毛,翻身跨了上去,衝蕭寧淵揮了揮鞭子,揚聲道:“大師兄別送了,照顧好師父他老人家!”說罷,兩腿一夾,那馬便跑了出去,揚了蕭寧淵一身的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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