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寧淵聽了千尋的條件,沉默片刻,轉身進了議事廳中。


    昏倒在地的藺溪聲被人抬了出來,後麵跟著一眾弟子,隻留了個有些輩分的代替藺溪聲坐在議事席上。方才引起的騷亂並未平複,淩花堂與九華宗順勢提出了下山。


    白駒山莊的坐席上,王碧瑤身形單薄地坐在那裏,兩眼布滿血絲,從剛才起就一聲不發,冷眼旁觀。此時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堂中,向著風自在雙膝一彎,跪在地上。眾人立刻噤聲。王碧瑤聲音帶著哽咽,向風自在道:“家父白駒山莊莊主王雪漠,兩日前於天門山慘遭奸人所害,如今屍骨未寒,兇手不明,還請風伯父替侄女做主,還白駒山莊一個公道!”


    眾人齊齊看向風自在,隻見他站起身來,抬手將王碧瑤扶起,說道:“此時發生在我天門山,於情於理都應該給白駒山莊一個交代。”說著,他又轉向眾人,道:“諸位稍安勿躁,兇手雖打著孽子的旗號,卻未必不是虛晃一槍。諸位還請留在山中別院,待事了毒解,再行下山也不遲。”


    沈南風也道:“風掌門說的是,如今要行排除法,卻是不能缺了人。兇手沒有現身前,天門山上人人都有嫌疑。萬一兇手混在哪派的弟子中下了山,諸位恐怕也說不清,不如留下證個清白。”


    此時蕭寧淵再次從議事廳中出來,向千尋道:“掌門已應下,蘇姑娘請隨我進來吧。”


    果然,大廳中風自在又開口道:“幾日前,涵淵穀鬼醫白謖的弟子恰巧在天門山做客,現下正在門外。如風某所言,這位蘇大夫昨日已下山置辦解藥。若各位還有疑慮,可當麵一問。”


    廳門打開,一人身穿白衫,出現在眾人眼前。蕭寧淵當先引路,千尋也再無推脫之法,索性挺直了腰板邁步走了進去,麵色無波,眼中清冷,配合著作出飄飄欲仙的神醫架勢。


    方才在門外,大廳內的情況隻能隱隱約約看個大概,現在放眼看去,這群牛鬼蛇神居然都長著十分正經的臉。就說剛才說話陰陽怪氣的淩花堂黎堂主,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體態豐腴,卻不顯胖,肌膚柔滑如脂,眉如遠山含黛,一點刻薄相也沒有。若不是千尋聽說過她的事,便真要以為她是位嬌柔妍麗的年輕婦人。她不禁暗暗咋舌,人人都說淩花堂的女子愛保養,原來所言非虛,誰能看得出,這位黎堂主已經四十過半,比之姬沉魚還要年長兩歲。


    那邊扶搖真人似認出了千尋,撚須而笑,卻不知在笑什麽。見到他,千尋就想到了荀二,轉眼在坐席上一溜,竟沒見到四象門的席位,荀二自然也不在此。說起來,從山下迴來後,確實未再見過他,李隨豫似乎對他一點也不牽掛,來去皆不過問。“不對,李隨豫有沒有過問,我哪裏會知道。”千尋心道。


    下一刻,她便對上了江信風的眼。他麵上淡淡,眼中卻含著陰鷙,掃過千尋麵上並未停留,卻讓千尋背脊生涼。沒想到沈南風忽然站了起來,轉頭看向風自在,繼而轉向千尋,目帶詢問,似十分詫異。


    此時眾人也在打量千尋,桐山派的肖重吟和燕山派的張旻宣正在低聲言語,前者憔悴的麵上帶了些慍怒,後者神色溫和,隻是淡淡搖頭。淩花堂和滄瀾霍門對涵淵穀更為熟悉些,□□不分家,涵淵穀雖很少在江湖上走動,但也算半個同行,何況名聲在外,尤其是鬼醫的名號,早在兩派人中引起了些不小的波瀾。滄瀾霍門現任當家霍天一是個白胡子老頭,眼神雖不如淩花堂黎堂主那般犀利,卻也帶著審視的意味,仿佛要從千尋身上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和神情裏,找出白謖的影子來。


    千尋淡淡一笑,直接走到沈南風麵前,行了個晚輩禮,道:“沈莊主,聽說昨日簡大夫已下山,鬆風閣眾人無恙否?”


    “沒事,幾個小弟子已經醒來了。”沈南風微微頷首,神色卻有些複雜。果然,眾人的神情立刻變了,沈南風年輕時與白謖結交,認得涵淵穀的人並不稀奇,然而,他身為武林盟主,明知眾人中毒得病,而涵淵穀的人就在山上,卻隻是私下找來給自己的弟子看病,道義上便說不過去了。此次若非天門派挑明,眾人還被蒙在鼓裏,說不定哪刻就死在了羊角風上。淩花堂黎堂主的眼神怨毒起來,同她姣好麵容放在一起,詭異異常。


    千尋依舊淡笑,說道:“看來哪些藥確實有效,隻是苦了哪些試藥的小弟子。晚輩昨日下山讓人配製了五百餘份,明日便能送來,還請沈莊主寬心。”


    此話一出,眾人的神色又變。聽千尋的意思,鬆風閣的人竟成了身先士卒試藥的人,而沈南風已不聲不響地讓人大量配置。聯想起鬼醫的作風,沈南風這般低調行事倒也不難理解了,白謖不願在江湖上露麵,也不願醫治江湖中人,不過是看在他的麵子上,派了弟子相助。看他方才的神情,顯然並不知道千尋會公開露麵。倒是天門派將千尋抖了出來,看似穩定人心,急人所急,實則有搶人功勞、推脫責任之嫌。


    然而,天門派行事如何,眾人不過一想了之。不管如何,現在涵淵穀的人已現身,沈南風也證明了其身份的虛實,性命之憂暫可放下,從結果上來看,天門派的所為對在座諸位武林人士而言,並無不妥。


    那邊的蕭寧淵看著千尋,神色幾變,終究沒有開口。


    淩花堂黎堂主卻出言道:“風掌門方才說了,若有疑惑,可當麵一問。那我便不客氣了。”她忽然眉目含笑,看向千尋,道:“小公子,你師父給你的藥方,可否讓我一看?”


    千尋還以一笑,看著她的眼,答道:“師父並未給晚輩留下藥方。”


    黎堂主眼波一轉,又道:“哦?原來是小公子醫術了得,對症下藥,鬼醫真是名師出高徒。卻不知我等到底中了什麽毒,竟會一一犯了羊角風。”


    火辣辣的視線灼燒在千尋麵上,眾人齊齊看著千尋,其中江信風的目光尤為陰毒。千尋幾乎可以肯定,他手上已準備了劇毒之物,隻要她開口,下一刻必然十分難看。


    “晚輩自然不如前輩見多識廣,並不知道諸位中了什麽毒。”千尋答道。


    “你不知道是什麽毒,就敢用藥?”黎堂主的笑漸漸變了味,“還是說小公子你怕說出來,泄露了下毒之人的身份?”


    “前輩說笑了。”千尋依舊含笑,淡淡道:“前輩亦是使毒的行家,想必已經發現諸位並非中毒。”黎堂主沒有接話,但此時不說話,便是默認。千尋笑道:“既然不是中毒,自然沒有毒,晚輩豈敢胡亂開藥。”


    蕭寧淵是知道的,羊角風的秘密藏在水中,水中無毒,卻有著肉眼難以分辨的活物。即便千尋沒有說出那活物的名字,他也猜到了致病的緣由。他不明白的是,為何千尋遲遲不肯說出真相,隻是陪著眾人周旋,玩著言語遊戲。


    隻聽千尋又道:“晚輩師從涵淵穀,多年來潛心修習醫理,看病抓藥的事自然不在話下。諸位現在都是晚輩的病人,晚輩自然沒有不盡心的道理。若不能藥到病除,便是砸了涵淵穀的招牌。還請各位前輩信任晚輩。”


    沈南風亦道:“蘇……小蘇看病最是認真,我將她請來,自是深信不疑。她年紀還小,有些不周到的,還請各位看在沈某的麵子上,多多擔待。”


    沈南風開了口,眾人忙說不敢。黎堂主原本還要追問病源,竟也無法再開口了。既然羊角風的事情有了千尋全全承擔,又有沈南風做保,話題立刻轉迴了追查兇手上。


    千尋見眾人轉移了注意力,便悄聲退了出去,不料蕭寧淵也跟了出來。千尋裝作不知,一路走出臨風殿,向刑律堂行去。身後的蕭寧淵出聲喚住了她,千尋停下腳步,等他上前。


    蕭寧淵在她麵前站定,看了看四周,確定無人,開口問道:“你知道兇手是誰,對嗎?”


    千尋眨了眨眼,問道:“蕭大俠打算派多少弟子保護我?”


    蕭寧淵一愣,隨即了然。他們將千尋找來露麵,自然有意無意地將她變成了誘餌。他麵色漸漸柔和起來,說道:“我會親自帶人守在你周圍,你……你是不是有些害怕?”


    千尋笑了起來。蕭寧淵你這是唱哪出?現在才來問我怕不怕,難道我害怕了,葉笙歌便不來找我算賬了?她腹誹片刻,正了正神色說道:“無妨,蕭大俠親自出馬,必然萬無一失。”


    蕭寧淵卻還記著方才的提問,試探道:“剛才人多,興許你不方便說。但如果你知道兇手是誰,不妨告訴我,我也好早做防備。”


    千尋目光一動,看著蕭寧淵,眉間微微露出了愁苦的神色,歎了口氣,說道:“不瞞你說,我也正愁。那水裏的東西,你是見識過的。這不是中原的東西,我早年在苗疆見過。”她斟酌了片刻,又道:“苗疆那裏巫蠱的爭鬥都有好幾年了,勢力換了一批又一批,有些直接逃到了中原來。到底是那些人將這種缺德的東西帶出來,輾轉到了這裏,實在是太過複雜,反而失了方向。”她頓了頓,說道:“其實,這種東西要在新的環境裏養活,又要做到人人都被染上,還是要費些功夫的,時常要去查看關照。現在正值祭劍大會,天門山上人多眼雜,住的又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突然多出個生麵孔,很快就會有人注意到。”


    蕭寧淵立刻接口道:“你也覺得,兇手就在這群人之中?”


    千尋微微點頭,道:“或許你可以查一查,天門山上的這群人,誰與苗疆有往來。”


    蕭寧淵看著千尋,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說道:“蘇姑娘,你也別太擔心了。我……”他低了頭,不知道想了什麽,又道:“無事的,你先去刑律堂吧,那裏人多。等這裏結束了,我便過去。”


    說完,蕭寧淵轉身向臨風殿去了。千尋看著他走遠,眼神微閃,暗哼一聲,心道,葉笙歌要是這時候跑出來,我都不知道死幾次了。她轉身向刑律堂走去,繞過一處高牆,忽當頭閃出一個黑影,還未看清,胸口便中了一掌,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石牆,腰間突然多出條手臂來,一人無聲無息地到了千尋身後,手臂一用力,直接將她帶出了高牆,順勢滑行了一段,卸去了衝力。


    此時那黑影也躍過了高牆,站在了千尋麵前十步的地方。李隨豫攬著千尋的手臂並未鬆開,定定地看著十步開外的江信風,微微笑道:“葉前輩,阿尋膽小,你別嚇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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