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隨豫俯身看著尚未醒來的千尋,嘴邊的笑意更盛了。


    她躺在樹洞外的草坪上,整個人蜷曲起來,將臉埋在了袖子裏,擋住了從頂上洞口漏進來的一束光,手裏還捏著一支火折。柔軟的發絲貼在她汗濕的脖子上,小巧白皙的耳朵上立著纖細的絨毛,微微露出的左邊頰下方,留著一道灰黑的泥痕。


    李隨豫蹲下身,看到了樹洞裏被整塊鬆動過的泥地,無聲地咧了咧嘴角,因為怕自己笑出聲,下意識地舉起了拳頭抵在嘴上。他進入洞中查看了一會兒才出來,坐在千尋身邊等她醒來。


    沒多久,她果然動了動,臉從袖子間露了出來,剛要睜眼就被光亮找得皺了皺眉,伸手擋在眼前,忽覺上方投下一片陰影,將光線遮住。她將手移開,見李隨豫蹲在她身旁,俯身伸出手來,笑道:“就快日上三竿了,不餓嗎?”


    他背著光,千尋看不清他的臉,一把抓住伸到眼前的手,被他輕輕一提坐了起來,眼中還帶著方睡醒的迷蒙,手中已經被塞進了一個水囊。她閉了閉眼,伸了個懶腰,手中捏著的水囊裏晃晃蕩蕩的。她抬手喝了一口,清洌的泉水灌進喉嚨,瞬間便清醒了過來。


    她伸手抹了抹臉,將水囊遞還給李隨豫,道:“昨天睡得晚。你的腿好些了?”


    李隨豫接過水囊,笑道:“蘇神醫妙手迴春,哪有不好的道理。”見她臉頰下方的泥痕還未擦去,便伸手去幫她擦,一邊問道:“昨天一晚上,你把地都翻了,找到什麽線索幫你解謎題了?”


    千尋見他伸手過來,側臉微微避開,順勢站起身來,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細草,說道:“白瞎了我一夜的苦工,這人一點也沒留下關於仇家或者自己的線索。”說著,她便走到了洞壁上的樹藤前,開始尋找長在藤蔓間的紅色野果。


    李隨豫尷尬地縮迴手,眉眼間的笑意中多了些無奈。


    千尋摘了不少野果,讓李隨豫吃得飽些,說是今日便要出去。自己又將那具骸骨小心翼翼地搬迴了樹洞裏,擺在了原來的位置。臨走前還將骸骨仔細擦過一遍,才依依不舍地鑽出了樹洞。


    李隨豫見她如此,不由悶聲道:“若真舍不得,怎麽不帶出去?”


    不料千尋果真惋惜道:“我也想帶出去,到底是位百年難得一見的美人。”


    李隨豫聽了,立時麵色不太好,卻聽千尋又道:“可惜太費事了。目前須帶你出去,接著有師門的要事要辦,阿淩也等著我帶雪蓮迴去。”她微微一頓,又走到了樹洞前,向著裏麵的骸骨道:“我知你死得憋屈,又在此孤寂二十年,待我將事辦完了,再來聽你訴衷腸。”


    一旁的李隨豫麵色複雜地看著她。下一刻,就見千尋走了過來,挽住了他的手臂,說道:“你腿傷剛好,不宜費力,拉著我別動就好。”話音剛落,就帶著李隨豫向上騰起,在高聳的樹幹上幾次借力,幾息間就飛出了頂上的洞口,端的是身輕如燕。剛落地她就鬆開手,說道:“走吧。”


    她向前走出幾步,卻沒聽到李隨豫跟上,不由迴頭看他,卻見李隨豫還站在那裏。


    此時李隨豫已恢複了一貫的笑容,抬頭看著千尋,嗓音低沉而溫厚,說道:“阿尋,我走不動路,你過來扶我一把可好?”


    李隨豫身材欣長,千尋站在他身邊,比他矮了一個頭。好在他隻是輕輕靠在她身上,除了行進慢些,倒也沒有特別費力。


    然而,行進慢了也有壞處,原本兩日的路途,被生生拖延了。因此,八月二十五那日,於掌櫃一行在鬼穀棧道幹等了大半日,直到天快黑的時候,還是沒有見到兩人。前來接眾人出去的蕭寧淵也陪著等了一個時辰,卻見周楓麵色古怪地跑了迴來,說兩人必定是路上耽擱了,不必再等。


    於掌櫃招唿一聲,夥計們每人扛著三四個麻袋,跟在蕭寧淵身後前往雲夢崖。比起來的時候,雲夢崖上又多了些站崗的弟子。於掌櫃也算是個人精,在外走動多了,自然懂規矩,一早就吩咐了夥計們謹言慎行。眾人過了雲夢崖後,也無人開口說話,兩眼目不斜視,隻快步跟著蕭寧淵。於掌櫃走在蕭寧淵身旁,客氣地寒暄幾句,聲調也不高。


    快到正門時,忽見長老戚鬆白背著手從外麵走來,麵上似乎不太高興。蕭寧淵立即停下腳步,候在道旁,等他走近了,抱拳道:“見過戚師叔。”


    戚鬆白方才還低頭不知想著什麽,聽到聲音才注意到了蕭寧淵,立即板了臉說道:“聽說你讓人送從儼遺物迴他老家了?”


    “是,弟子今早請示了俞師叔,就讓人下山了。”


    “怎麽這般等不及?兇手都還沒抓到,你倒有心思去管這些!如今我徒弟才去了幾天,就匆匆把人收斂了趕出去,要我就決不會這般草率答應的!”戚鬆白說著就要作色,忽偏頭看到了他身後數十個背著麻袋夥計,皺了皺眉,問道:“這些是什麽人?”


    蕭寧淵恭敬地答道:“迴師叔,是虞州城迴春堂的夥計,十日前來此借道入山采藥的,今日正好出山。”


    戚鬆白濃眉一擰,說道:“借道?莫不是從雲夢崖走的?我怎麽不知此事?”


    “中秋那日,迴春堂少東家親自登門相求,說了許久俞師叔才同意的,孟師叔也在。戚師叔那日正巧不在山上。”


    戚鬆白聽了,立時氣不打一處來,作色道:“我說我怎麽老查不出事情來,合著是你們串通一氣,這般要緊的事卻不告訴我。”


    蕭寧淵見狀,忙道:“師叔息怒。”


    “息什麽怒!我看這些人鬼鬼祟祟的,這段時間也就他們這群外人到過雲夢崖,偏巧雲夢崖出了事。哪有這麽湊巧的事!”說著,他走上幾步,打量著眾人身上的麻袋,道:“這些麻袋你都查過了?確定裏麵沒有藏了什麽不該有的東西?”


    蕭寧淵也是麵色一變。戚鬆白是長老裏出了名的爆脾氣,俞秋山反複叮囑他行事低調些,不想今日沒頭沒腦地就說了出來。他微微偏頭,已見於掌櫃麵色有些僵硬,連忙靠近戚鬆白幾步,低聲說道:“戚師叔但凡有問,弟子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迴春堂的諸位是弟子親自送進山中的,也是今日才出來的。雲夢崖各處道口有弟子守著,這幾位身上最多就有些外家功夫。何況一路上弟子觀察過麻袋的分量,雖然看著大,其實並不重,想必都是藥材。最重的那兩件,尺寸卻不及。師叔,這……”


    “蕭寧淵!”戚鬆白有些不耐地打斷他,說道:“掌門師兄把雲夢崖交給你看管,我看是太早了些。現在雲夢崖丟了東西,你還不長點心眼,萬一龍淵劍就藏在這群人身上,或是兇手藏拙混在裏麵,那就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漏過的。他迴春堂去年不來,前年不來,偏偏今年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還一來就出事。原本我還當你眼裏沒我這個師叔,現在才知道,你根本就是缺心眼!”


    蕭寧淵被說得哭笑不得,隻好點頭稱是,看著天色漸暗,隻覺得不能讓迴春堂眾人滯留在此,剛要開口再勸,卻見戚鬆白已揮手喊道:“來人,帶這些人下去搜一搜,好好看看。”幾名守山的弟子聞聲過來,向戚鬆白一禮,向迴春堂眾人道:“請!”


    戚鬆白瞪了蕭寧淵一眼道:“掌門閉關,雲夢崖那裏暫且你說了算,可我好歹還是一派長老,你好歹要叫我一聲師叔。別擋著,給我站到一邊去看著!”


    迴春堂眾人被帶到了一間房中,所有的麻袋都被人拆開了查探,一些捆紮齊整的藥材被抖落在了地上。守衛弟子不懂藥材,見到幾棵形狀怪異的草蘑菇,便隨手丟在了另一個袋中。於掌櫃和幾名夥計被帶去了另一個房間搜身,戚鬆白更是盯著周楓多看了兩眼。


    於掌櫃雖心中不悅,卻也不好造次,麵色早已冷了下來。等天門派的弟子們已查無可查時,才淡淡道:“老朽可以將藥材帶下山了吧?”


    戚鬆白見並無所獲,便揮了揮手,轉身走去,忽迴身一劍刺向周楓,劍勢淩厲,破風之聲瞬時響起。周楓身上配著劍,自知掩藏不了功夫,隻好後退幾步抬手招架,卻並未拔劍出鞘。戚鬆白劍勢陡變,換成殺招,直刺周楓咽喉,麵上罩著層戾色。周楓暗歎一聲,拔劍格擋,用了最笨的法子正麵迎接。眼看戚鬆白一劍已至,劍氣逼人,周楓的格擋法子根本止不住劍勢,一旦對上,必要殞命。他果然麵露懼色,踉蹌後退幾步,腳下不穩,奈何戚鬆白手中劍已追至,定在他的劍刃上,立時將他的精鋼長劍震碎落地。下一刻,劍氣已收,戚鬆白的劍尖定在了周楓的咽喉前。


    周楓麵色蒼白,不言不語地瞪著戚鬆白,卻見他摸了摸胡須,忽然收劍,自言自語道:“功夫這麽差,怎麽會是從儼的對手。”戚鬆白抬起頭來,揮了揮手,說道:“得罪了,諸位請吧。”


    蕭寧淵被戚鬆白關在門外,沒見到這一幕,但他早聽到了屋裏的劍風,知道交過手了。見眾人出來,忙上前來看。


    戚鬆白帶著弟子揚長而去,隻留下了迴春堂眾人和蕭寧淵。於掌櫃到了隔壁房中,見到了一片狼藉的藥材,麵色愈發難看起來,當著蕭寧淵的麵,他什麽也未說,隻吩咐夥計小心整理。眾人一路出了天門派,氣氛十分僵硬。


    蕭寧淵一直將他們送到了鬆客門,才歉然地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實在對不住!門中近日確實出了些事,師叔剛才那般做,並非有意針對諸位。蕭某在此致歉。損毀的藥材,還請於掌櫃告知蕭某,蕭某一定會盡力賠償的。”


    於掌櫃心中不悅,十分肉痛那些稀罕的寶貝,心道,那都是千金難求的好東西,若真要賠起來,你一介武夫能賠得起嗎?口上卻客氣道:“蕭大俠不必客氣,若非天門派相助,迴春堂今年就要有好幾味稀有藥材缺貨了。戚大俠想必有他的考量,於某理解的。”


    蕭寧淵心知他不願失禮,隻道:“等李兄出山,蕭某定當親自致歉。時日不早,諸位還請在天黑前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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