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隨豫迴了梁侯府, 下人們幾乎都歇下了, 隻留了個守夜的仆從候在了他的寢房外。


    李隨豫認得這個人,正是禦賜的幾個之一, 來了府上後行事十分謹慎, 辦差也牢靠, 並未讓裴東臨找出一點差錯。


    “讓廚房做點東西送來我屋裏。”李隨豫一路進了房間, 目光並未在他身上停留。


    “這時候廚子怕是已經睡了,小人這就去把人叫醒,不知侯爺想吃點什麽?今日廚房還留了粥, 就寢前喝上一點暖胃。”那人守禮得很, 停步在門外問道, 並不進去。


    李隨豫在屋裏點了燈, 很快一道剪影印在了窗戶上。


    “粥就不必了,梁州來了批文書, 我需看上一會兒,聽說京裏的師傅慣會做湯包, 你且讓他蒸上一籠來。”


    “迴侯爺,府上剛巧沒有現成的湯包, 廚子倒是會做,隻是要從和麵剁肉泥開始,沒小半個時辰怕是做不出。侯爺要是餓,不如先給您端些點心墊墊饑?”


    窗戶上的人影動了動,看動作是抖開了文書在細看,至於李隨豫, 卻沒有再開口的意思。那仆從琢磨著興許李隨豫並不是那麽餓,隻好悄聲退開去後院找廚子了。


    房間裏頭,李隨豫並未坐在書桌前,而是立在屏風後換了身夜行衣,窗戶上的那個人影不過是他架在燭台前的一張皮影罷了。府裏他是立過規矩的,任何下人都不得隨意進他的房間,這些耳目時常會趁著他不在府中時,偷偷溜進來查看,可隻要這張皮影在,他們還沒有這樣的膽子。


    一身夜行衣的李隨豫戴上麵具自府中躍出,迅速到了襄王府的院外。


    趙清商走了一趟大理寺,帶迴的是謝琰匆匆畫就的一張襄王府地圖,標注著關押千尋的一處小院。圖是趙清商親眼看著謝琰畫的,可謝琰為什麽會答應畫出這張圖,卻不得而知。而那圖上還有一行字跡潦草的留言,說是謝琰希望趙清商救出千尋後,能讓她再去見他一麵,當麵交還那枚羊脂玉佩。


    就像趙清商說的,不該急在這一晚。謝琰的話是真是假無從考證,他給的地圖也極有可能是趙溶的誘捕圈套,未免陷入不必要的麻煩,實在應該派出眼線率先查探虛實後再行潛入。可李隨豫還是來了,幾乎一刻都等不了。


    李隨豫很清楚,襄王府上最近住了多少江湖高手。趙溶要謀事,手底下不僅要有得力的幫手,還要時刻提防著對家上門來行刺。這些被他找來的高手,都在璿璣閣榜上有名,他有意避開了江湖名門與大派的弟子,專尋那些能夠為財『色』權貴賣命的,隻要趙溶肯花錢,這些人就會絕對效忠他。


    李隨豫趁著夜幕繞過了兩間院子,並未驚動任何一人,這也是他為何敢獨自一人夜闖襄王府的原因。其實千尋一直不知道,為何涵淵穀的輕功在武林中已是數一數二,李隨豫卻能與她不相上下。


    關押千尋的小院距離趙溶居住的地方不算遠,李隨豫途徑趙溶住處時格外謹慎了些,卻發現趙溶今晚並不在府上,寢居外的看守竟比別處還要鬆懈許多。


    終於,他找到了地圖上標記的地方。


    如果沒記錯,這一處應當是襄王府上某位妾室的居所,因這兩年頗為得寵,府上的管家伺候得也甚是盡心,單單是庭中所植芝蘭那都是十分稀罕的品種,更別說旁的物什了。可趙溶怎麽會將一個要犯關押在寵妾的院子裏?


    既然是寵妾,外人自然要避嫌,因此除了院子前守著的兩個護衛外,那些璿璣閣榜上的高手都不在附近。李隨豫很容易就避開了守衛,潛入了院中。


    夜深人靜,院中之人皆已熟睡。李隨豫查了院中每一個房間,都沒有千尋的蹤影。他立在屋脊之上思索起來,到底是謝琰標錯了位置,還是有別的什麽地方被他遺漏了。


    屋脊之下的院落,主屋三間房相通,東間睡著那寵妾,留了一個守夜的婢女在中堂,耳房共四間,其中兩間住了人,每間擠著兩個人,另兩間卻空著堆了些雜物,其中有一間的門上還上了鎖。


    李隨豫飛掠而下,仔細看了看那鎖,似乎是精鋼製成的,表麵蛀了些瘢痕,倒像是油汙沾上去的,鎖孔裏留著些許磨出來的劃痕,說明這鎖經常用。如果隻是平常堆放雜物的庫房,未必就需要上鎖,即便上鎖也不需要用到精鋼這般堅硬的,尋常鐵鎖就足夠了。到底房間裏頭藏著什麽東西,需要這樣防備著?


    李隨豫試著推了推窗戶,但幾乎都被從裏頭鎖死了。他忽想到要是千尋在就好了,這樣的門鎖興許她一下就能給撬開。


    窗戶和門都進不去,他再次迴到房頂上,試了試上麵鬆動的瓦片,揭開一小片後,果然『露』出了底下房間的模樣。於是他從屋頂躍了進去,輕巧落地,帶起了一片揚塵。


    這間屋子居然這麽舊,牆上滿是斑駁的黴點,撲鼻而來的灰塵裏帶著淡淡苦味兒。這苦味是從牆根前擺的樟木箱子傳來的,箱子約莫半人高,一個疊一個地擺著,疊了差不多三層,橫過來也是三個,沿著牆麵向外又是三排,總共加一起是二十七個,幾乎占了半間屋子。


    李隨豫繞著這些箱子轉了半圈,鼻子漸漸適應了樟木的苦味,卻又在苦味底下嗅出了另一種熟悉的氣味,血腥味。


    李隨豫皺了皺眉,伸手在樟木板上敲了敲。“咚咚”兩聲悶響,迴聲卻比他想象得要大,仿佛這箱子裏頭的空間比他看到得還要大。他瞧了每一個,每一個的聲響都差不多。終於他確認了,這二十七個箱子根本就是用樟木板搭起的牢籠,而牢籠裏傳來了似有若無的唿吸聲,和那漸漸不容忽視的血腥氣。


    李隨豫忽然覺得心髒劇烈地跳動,他一手撫上那樟木板。


    “阿尋,是你麽?”


    無人迴答。


    隔著木板傳來的唿吸聲忽然停了。


    李隨豫仔細『摸』著那木板上的紋路,試圖找到牢籠的入口,就這樣『摸』著的時候,他發現這些木板的拚接口上都留著細縫,忽然,他『摸』到了一處細微鬆動的地方,輕輕一推,竟將那木板向內推開了一條縫,於此同時,濃重的血腥氣從縫隙間湧出。李隨豫雙手合力用力再次一推,木板驟然滑開,『露』出了牢籠中躺著的一個人影。


    那人影隱在一片漆黑中讓人看不真切,可地上淌著的每一灘血水都是從那人影身下漫開的。而剛才還似有若無的氣息,這會兒竟全然捕捉不到,仿佛這裏邊躺著的是一具已經死透了的屍體。


    一瞬間,李隨豫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樣疼。他急忙上前將人抱入懷中,抬起向著牢籠外走去。借著窗外的一點廊燈的光亮,他終於看清了她一身的血汙。


    “阿尋!阿尋!”李隨豫低聲喚著她,可人一動不動的,散發雜『亂』地遮蔽著她的臉,臉上的血水早就已經幹涸。李隨豫急忙將手掌貼上她的後心,內力源源不斷地輸送進去,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頸側的動脈。


    還在跳動。


    他催動內力,灌注她整個經脈,就在此時,懷中的人微弱地動了動,氣息漸漸迴來了。


    她肺腑輕輕震動了一下,一聲輕咳從喉間溢出,帶著半口淤血,於此同時手指輕輕攥上了李隨豫的衣襟,似乎是想要坐起來。


    李隨豫急忙扶了她一把,就在此時,一道銀光劃過,一把匕首自她袖間劃出,電光火石之間就刺向了李隨豫的心口。李隨豫一手還扶著她的肩,吃著力撤開不及,另一隻手還往她後心送著真氣。


    眼看就要刺中了,忽然,李隨豫目光驟冷,貼著她後心的掌心勁力一催,真氣陡然由綿長溫養化為霸道至極罡力,他不及躲避那匕首,卻在轉瞬間製造出了個兩敗俱傷的僵局,若對方不停手,那便是同歸於盡。


    幸好,匕首停住了。


    她仰起頭,一雙冰冷的眼看向李隨豫,停頓了片刻,道:“怎麽看破的?”


    話一出口,卻是個男人的聲音。


    不等李隨豫答話,他眼中立刻閃過一絲嘲『色』,自問自答道:“也對,她的命也不比你的命要緊,以前不就是如此麽。”


    話音未落,“她”手中匕首繼續發力向著他心口刺去,與此同時李隨豫掌心催力,卻發現對方忽然骨骼嘎達作響,瞬間整個背脊凸出了一塊,剛巧將他掌心抵住的位置推開了半寸。位置變了,即便是打入再多的內力也無法一擊致命,而那人的匕首已順利紮入了他的胸口,刃入三分。


    猩紅的血水順著匕首的凹槽緩緩淌出,滴落前襟,斑斑駁駁。


    忽然,一股巨大的黏力自“她”背後出現,將“她”蠻橫地拉扯向後摔了出去,刺入胸口的匕首再無半分深入,定定留在了傷口處。李隨豫微一蹙眉拔出匕首,倒轉刃口向著飛出的那人擲出,指間飛點胸口『穴』道迅速止了血。而那人撞上牆麵後竟還有力氣翻身閃躲,最終那匕首帶著血絲釘入牆麵,嗡嗡震動。


    那人尚未站穩,李隨豫已欺身而至,變掌為爪抓向那人咽喉,手法狠厲迅捷一抓即中,可就在他抓中的瞬間,那人的咽喉竟縮小了半寸,變化來得突然,不等李隨豫動作,那人已將咽喉從他虎口滑開,全身骨骼如同被人抽走了一般軟倒在地,於此同時又如蝮蛇一般貼地遊走,順走了落在地上的那把匕首,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縮骨功?


    李隨豫站在原地,全神戒備。


    這一手不是他見過的任何一門一派的縮骨功,放眼中原武林,再好的縮骨功,最多也就是將關節進行短暫的錯位,誰家都做不到能將骨骼化得入血肉般綿軟。


    李隨豫幾乎能聽到那人如蝮蛇一般遊走於牆角和梁柱,可每當他轉頭看去時,周遭的一片陰影裏又是毫無動靜。那人動作之快,即便是他的耳力再好也不及捕捉。


    那人始終遊走著,卻並沒有貿然出手。李隨豫雖隻出了兩招,卻也足以令他有所忌憚。


    雙方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對峙良久,李隨豫始終捉不到他,而他也始終沒有找到出手的時機。


    李隨豫的雙眼越來越能適應黑暗,他甚至已經能看清樟木牢籠內刻著的一枚白澤標記,那標記被血水遮住了半邊,卻是與千尋所刻一模一樣。


    看來謝琰並沒有說謊,千尋確實被關押在此處,隻是不知怎麽迴事,這一處的牢籠被改成了陷阱,而眼前這人顯然便是等著有人來自投羅網。


    可是很蹊蹺,明明襄王府上住著這麽多高手,為什麽兩人交手這許久始終沒有驚動其他人?


    正當李隨豫想著時,黑暗中的那人驟然出了手,興許他看穿了李隨豫的疑『惑』,借著他思緒飛轉分心他顧的瞬間自身後襲去。李隨豫聞聲迴轉,剛好架住了那人的雙手,可那人森森一笑,忽然雙腿如蠍子蟄尾一般夾著匕首繞過李隨豫的頭頂向他後心刺去。這樣的動作是在將他全身的關節向著相反的方向彎折,因此他整個人的姿態說不出的詭異。


    他料想李隨豫根本防不住,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猜不到敵人會用傷殘自身的方式進行攻擊,因為沒有人能做到反折關節後還能繼續完成殺招,可他可以。


    匕首刺向後心,似乎一切都要塵埃落定,那人幾乎笑著看向李隨豫麵具之下的雙眼,道:“沒想到吧?你練成了攝心術,而我練成的化骨功。”


    就在這時,那股熟悉的黏力再次出現,扯著他向地麵摔去,而眼前的李隨豫在這個瞬間成了道殘影,迅速消失。匕首後刺並未就此停下,那人墜向地麵,卻被自己的蠍尾蟄中了肩頭。


    好機會。


    李隨豫重新欺身而上,正打算將他一舉製服時,忽然他的腳下一頓,全身上下如遭雷擊般起了一陣刺痛,刺痛鑽入骨髓,令他一瞬間竟根本無法動彈。他向後退了兩步,背脊抵上了樟木板,卻發覺四肢正在逐漸喪失知覺。


    他忙看向了那把匕首,刀刃上無毒,這一點他可以確認。


    怎麽迴事?


    落地的那人桀桀一笑再次起身,站立的姿勢卻說不出的詭異,猶如一具行屍走肉般歪斜著肩膀,兩條腿竟是一長一短,隨之而來的是一串令人骨酸的聲響,就在李隨豫的麵前,他骨節暴長,幾乎是要皮開肉綻般地生生長高了一尺來長,女子般纖細的手腳也膨脹出了男子精壯的肌肉。


    一身破爛的女衫還掛在他的身上,沾著不知是誰的血痕,他抬手撥開遮擋了他大半張麵容的散發,道:“星河,粟角城一別七年未見,你還認得我這張臉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一定見麵,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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