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的家宴散了, 趁著塗文道去王家提人的空歇, 清和幫忙將姚家兄弟送出了宮,迴來時還想著借送人的名義陪趙清商去禦花園裏逛一逛, 兩人說點體己話。可等她迴來未央宮, 哪兒還有趙清商的影子呢?


    趙清商這會兒正跟李隨豫逛著禦花園。


    李隨豫道:“你這樣躲著她, 也不過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當年她才十六歲, 就堅持要迴去接管玄武軍,別人都說她是將門虎女,但你不會不知道, 她那是怕你孤身一人在北寒之地被人害了。這次進京, 你沒跟她一同上路差點就死在路上, 你猜要是讓她知道了會如何?”


    趙清商麵不改『色』, 隻淡淡道:“不談清和。塗文遠是怎麽迴事?”


    李隨豫看了他一眼,目光微閃, 道:“塗文遠便是我說的時機。”


    趙清商聞言,微微一細思, 忽笑道:“不是塗文遠,是太後。你膽子可真夠大的, 竟想要借太後的手,送趙溶一程。這些皇子裏頭,太後最疼愛的便是趙溶了。”


    “而我高裕侯府亦是受了太後的恩典才存活至今,現在我卻要利用她的恩典,去毀了她最喜愛的孫子。”李隨豫緩緩走著,語氣淡淡卻多了些自嘲。


    趙清商忽然停下了腳步, 李隨豫在他兩步開外的地方也停下了,迴頭看著他。


    “後悔了?”趙清商問道。


    李隨豫看了他半晌,道:“不後悔。”


    趙清商聞言,向來冷漠的麵『色』終於出現了一絲軟化,道:“如果你想後悔,現在還來得及。說到底,如果隻是要為高裕侯複仇,你不必為我髒了手,憑你的本事,毀掉一個謝家根本不難,但我想做的事,隻會讓你一步步走向煉獄。”


    李隨豫看著他,默然不語。


    “我怕將來有一天,小蘇會因此怪我。”趙清商道。


    “不後悔。”李隨豫重複了一遍,語氣冷靜而決絕,“我來京城,不是為了複仇,也不是為了毀掉一個謝家。十年前和你在黑樅林定下約定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置身煉獄萬劫不複。我早告訴過阿尋,我是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陰險的、髒汙的,都讓我遮掩在了體麵的表皮下。我給過她離開的機會,可她沒走,那她從今以後都沒機會走了。”


    趙清商聽了,一時竟說不出什麽話,默然半晌才道:“你這樣的話,當著我的麵說,不太好吧。”


    李隨豫卻道:“無妨,你又非她兄長,她不會聽信你詆毀我的話。”


    “你又非她兄長”,這話說得幾乎是當麵『插』了趙清商一刀,可偏偏又是趙清商自己答應不相認的。認了無端讓她難過,不認又要聽憑李隨豫這家夥整日對她花言巧語的,想想就有點氣人。


    氣人的李隨豫還不失時機地問道:“方才在禦花園裏替你擋了清和一迴,你說有阿尋的下落,現在能說了麽?”


    原來之前在禦花園裏遇到清和時,趙清商在李隨豫耳邊匆匆耳語,是在拿千尋的下落同他做了交易,這才讓他心甘情願地留下當肉盾。可之後在未央宮裏,人多口雜的不好細問。


    趙清商卻撇了撇嘴道:“忽然就有點不想說了,若是我自己派人率先將她找到,興許還能想想辦法讓她離開你,或者將你跟清和的婚事告訴她,讓她趁早死了心。”


    李隨豫麵上雲淡風輕,口上卻道:“晉王殿下,小侯還要迴未央宮去見太後,不如換清和郡主送殿下出宮吧。”


    “你……”趙清商麵上一抽,『摸』了『摸』鼻子道:“怕了,說正事吧。聽說你派人查過襄王府,沒找到人。”


    “是,冬獵迴來當天就派人去查了,趙溶沒把人帶迴府裏,謝府也沒有。”


    “之後呢?”


    “查到過一處荒廢民宅,關過阿尋,她留了個記號在隱蔽處,畫的是我那玉佩上的白澤神獸。”李隨豫道。


    “同樣的記號,我也找到一個,但不是在民宅裏。”趙清商看著李隨豫,“刻在馬車裏,而且是商行的馬車。我仔細打聽過,那輛馬車是從臨川來的,隻在京中停留過半日,先是在商號下了客,之後車夫想借等人的空檔時間再掙點小錢,就臨時答應再幫忙走一趟短途,城裏到城裏,總共也就半個多時辰。”


    李隨豫忙道:“是阿尋刻的。馬車走了什麽地方?”


    “據說是從一個胡同上的客,途中經過東三街,最後去的是襄王府的後門。”


    “什麽時候的事?”


    “三天前。”


    李隨豫不言語了,如果馬車上載著阿尋,那麽她現在應該就在襄王府中。但巧的是,他安排的人正是在三天前從襄王府撤走的,以為蹲了這麽久,人不在裏頭,就隻能往外麵找,尤其是知道他們把人藏在了民宅裏,就更沒想到還會把人送迴去。就差這一天,擦肩而過了。


    趙清商見李隨豫麵『色』沉了下來,猜到了八分,道:“往好處想,三天前恰好是黑樅林翻案的時候,趙沛接手了這個案子後,一直沒讓趙溶輕鬆過。即便他把小蘇提迴去,也未必有時間做些什麽。”


    李隨豫卻並不接話,微微蹙了眉想著什麽。


    趙清商隻好接著道:“知道你著急,但不急在這一晚。聽說趙溶府上最近多了些江湖人,無端闖過去難免打草驚蛇,你且了了塗文遠的事,讓閣裏的眼線替你打探吧。”


    “不對。”李隨豫道。


    “什麽不對?”


    李隨豫直覺有哪裏不對,但一時分不清其中緣由。恰在此時,不遠處有人向著禦花園來了,李隨豫微微一抬眼,就看清了來人是未央宮的內侍,想必是王閑書已經到了,太後派人來找他迴去。


    “走一趟大理寺,去見一見謝琰。”李隨豫將趙清商拉到一塊假山石背後,避過了內侍的視線,低聲道,“他沒把阿尋同你的關係告訴趙溶,所以趙溶當初構陷你時,並未用她『逼』你就範,可趙溶卻知道她和宋南陵脫不開幹係。”


    “宋南陵?”趙清商忽想起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隨即想到了那個在獵林中偷了他『藥』瓶的“教棋先生”。


    “試想若我是趙溶,一定會拿她引宋南陵上鉤一網打盡,而不是想法設法隱藏她的蹤跡。”


    說到關於宋南陵的事,趙清商有點跟不上,他不太了解這個人,更不知道李隨豫和宋南陵之間已經有了短暫的合作,隻好道:“你想讓我問謝琰什麽?我跟他不對付這麽多年,他如何就會對我說實話?別忘了當初是他拿著小蘇的玉佩威脅我,這跟趙溶親自威脅我有何區別?”


    李隨豫兩眼還看著禦花園中的內侍,那人一路提著燈籠在找人。


    “直覺,謝琰對趙溶應當有所保留,興許是為了謝煥之的事。我猜他一定知道阿尋關押在襄王府何處,清商……”


    趙清商沒等他繼續說,已經接道:“知道了,我會走一趟,但卻不保證他會說實話。”


    李隨豫得了他的承諾,再不多言,頭也不迴地從假山石後頭出去,剛好跟走到附近的內侍打了個照麵,二人笑著說了幾句話,便由內侍提燈引路,往未央宮的方向去了。


    趙清商等二人走遠了,才從假山石後出來,歎了口氣,匆匆向宮門的方向走去。


    ……


    李隨豫迴到未央宮時,心頭還像壓著塊千鈞重的鐵。雖說趙清商已經答應替他奔走了,可他始終放心不下千尋,登上未央宮台階時甚至有那麽一瞬間想要迴頭,飛奔去襄王府上親自翻個底朝天。


    事實上,自從臘月初得知她與周楓一起在臨川境內出事後,他便沒有一晚睡得安穩。明知宋南陵不會加害她,卻始終擔心她身上會發生些別的變故,譬如想起了星河,譬如在他和星河之間做出了選擇。可自從得知她在黑樅林現身後,李隨豫的心情便更複雜了,他似乎寧願千尋被宋南陵關押在燕子塢,也好過稀裏糊塗地卷進京裏的漩渦,可一旦想起將她留在宋南陵身邊,他又恨不能立刻將她找迴來。


    就在這時,前殿上傳來一陣哭嚎,哭聲淒慘,連帶路的內侍都是一愣。


    李隨豫認出那哭聲正是王閑書的,此時此刻他正趴在一張長木凳上,被兩個內侍用板子狠狠抽打著腰背,打一下便哭一聲,斷斷續續的,仿佛要斷氣似的。


    李隨豫走進殿去,沒見著太後,可趙湛、塗文道、清和等人都在。清和正捂著耳朵滿臉嫌棄地嗑瓜子,耳朵是讓個宮女替她捂著的,自己一手抓著瓜子,一手還端了杯茶。


    終於,板子數到三十,停了。


    王閑書已經哭不動了,趴在長凳上渾渾噩噩地哼哼,趙湛讓人打水去,把給人澆醒。


    清和見李隨豫來,神情愈發嫌棄,剛要開口埋怨他把趙清商送走,就聽李隨豫道:“怨我也沒用,人就在晉王府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清和一聽覺著有理,反正都在京城過年,哪兒有堵不著人的道理,當即麵『色』緩和了一些,指著底下的王閑書道:“方才你沒瞧見,這姓王的書生一口咬定說他不知道塗文遠的事,你說在宜蘭坊見到的人是他,可別是弄錯了吧?”


    李隨豫卻道:“怎麽打了他?”


    “皇『奶』『奶』讓打的,說他帶塗文遠流連勾欄院,沒安好心。我怎麽記得你也時常流連勾欄院,皇『奶』『奶』也該把你打一頓才是啊。”清和說著,笑盈盈地看向李隨豫。


    李隨豫卻有些意外,太後向來慈和,對晚輩尤為寬厚,今天居然會讓人在自己殿裏打王閑書的板子。不過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這一頓板子不是為了約束晚輩的作風,而是在教訓王閑書丟下塗文遠不顧,隻不過事情還沒查明白,王閑書又怕惹事上身嘴裏沒一句真話,這才隨便找了個理由。


    說話的當口,老太太正從殿後出來,頭上綁了條抹額,隔老遠就能聞到股清涼的草『藥』味,陪在一旁的胡太醫,等老太太坐定後,胡太醫便告退了。


    清和朝李隨豫吐了吐舌頭,道:“皇『奶』『奶』給他氣出了頭痛病,差點暈過去,一會兒你可機靈著點,別再給皇『奶』『奶』添堵了。”


    正說著,底下內侍已將王閑書給潑醒了,可醒了後人卻蔫蔫的,抬頭一見太後正瞪著他,三魂七魄都給嚇沒了。


    此時趙湛道:“再問你一次,想好了再開口。昨日下午,你與塗家二郎塗文遠去了宜蘭坊,可有此事?”


    王閑書嘴唇抖了又抖,氣若遊絲地答道:“有。”


    “那麽塗文遠到底是被誰帶走了?你們兩個到底得罪了什麽人?塗文遠被人帶走後,為何你沒有去報官?”


    趙湛的三連問一出,王閑書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卻是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趙湛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塗家二郎如今失蹤了一天一夜生死不明,你是最後見過他的人,即便我們懷疑是你謀害了塗二郎也不為過。如今太後在上,你若虛言不報企圖蒙混過關,迴頭真誤了營救塗二郎的時機,那也當與賊人同罪論處。”


    王閑書心裏叫苦,隻覺塗文遠這人不管活著還是死了,都盡給人添麻煩。


    “稟殿下,稟太後,小人說實話,塗文遠是讓一群市井無賴綁去了。那些無賴是我們晌午遇著的,先前從未見過,非說塗文遠騙了他們的錢,二話不說就上來打人。後來我與他躲入宜蘭院避風頭,不想這群無賴竟翻牆進來,一麻袋把塗二郎給兜走了。”


    太後聞言,怒道:“胡說八道,光天化日哪裏會有無賴當街打人!你當京城沒有王法麽?!”


    王閑書冤道:“小人句句屬實不敢隱瞞!”


    一旁清和給太後遞茶,道:“要不再打一頓?光天化日與無賴當街打架,這也不是名門子弟該有的作風,帶壞了塗二郎,該打。”


    在場唯一狀況外的就隻有清和了,結果還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性』子。


    太後瞥了清和一眼,清和縮了縮脖子坐迴去,擠出個笑來賣乖。


    李隨豫卻看了趙湛一眼,道:“四殿下怎麽知道塗文遠是被帶走的,而不是自己離開的?”


    趙湛聞言微微一愣,隨即道:“梁侯殿下說並未見到塗二郎離開宜蘭坊,想來他是在宜蘭坊某處被人帶走了。這不對麽?”


    李隨豫看著趙湛,道:“對。”


    趙湛一笑,隨即向太後躬了躬身,道:“啟稟太後,巡防營昨和今日確實抓到過一批在市井鬧事的無賴,鬧事的緣由倒是與王閑書說的相似。不知是否能讓王閑書陪兒臣走一趟,去巡防營認一認?”


    清和卻嗑著瓜子道:“我瞧王閑書這會兒屁股開花走不了了,不如你把人帶進宮來讓他認?”


    趙湛道:“這可使不得,潑皮無賴怎可隨意帶入宮中,沒的汙了太後的眼。太後,左右不會超過一炷香的時間,王閑書走不了,兒臣便讓人抬著他走,若您不放心,找幾位內侍路上看著便好。”


    太後“嗯”了聲,算是準了。


    清和卻閑不住,原本就是抱著湊熱鬧的心思留在未央宮的,這會兒急忙起身道:“那我跟你們一起去,京裏巡防營我還沒去過呢!”說著她轉過頭,看了眼李隨豫,“希夷哥哥也一定想去吧?”


    李隨豫抖了抖眉『毛』尚未答話,一旁太後卻有些高興,覺著是個撮合兩人的好機會,道:“去吧去吧,你們一起去,路上有個照應,老婆子在這兒等你們迴來。”


    趙湛聽了這話,剛要開口說些什麽,就見李隨豫已經看了過來,二人四目一接,趙湛不由自主地心頭跳了跳,隨即眉頭微不可見的擰了起來。


    李隨豫衝他一笑,隨即轉頭向著太後道:“不敢給四殿下添『亂』,左右是認個人,去去就迴的事。我瞧著外頭又開始飄雪了,清和一個女孩子家,身子弱,還是莫要出去吹風了。”


    李隨豫說清和身子弱,在場眾人心裏都是一陣惡寒。這可是上過戰場的女將軍,手裏一把銀槍不知捅穿過多少敵人,北寒之地都守了這麽多年,害怕這點小雪麽?


    可這話偏偏太後愛聽啊,覺得李隨豫會心疼人,當即高興道:“那就留在這裏別去了,清和別去了,希夷也別去了,你倆說說話,讓老四趕緊跑一趟。”


    趙湛聞言立刻帶著王閑書告退,走前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多看了李隨豫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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