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沛這是鐵了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趙清商便緘口不言地坐在那兒, 等著姚昱和謝琰自己來收場,謝琰剛還認定了是趙清商在報複, 突然知道了是姚昱起的事, 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 但心疼謝煥之被人打了的心情一點都不會少。而在座唯一一個坐立難安有苦難言的, 便是姚昱了。


    今日之事說到底,是謝煥之多年來思慕姚蘭釵所致。姚蘭釵是姚家的嫡女,半年前嫁入的東宮, 出嫁前也是百般不願的, 可姚家族長選了她, 說她是姚家女兒中最為知書達理、溫婉賢淑的, 也正是這知書達理、溫婉賢淑,徹底斬斷了姚蘭釵的兒女心思。姚家送她入東宮, 維係的是一族榮辱之事,若將來太子榮登大寶, 那姚蘭釵便是母儀天下,姚家更是得保一世太平。


    姚蘭釵妥協了, 可謝煥之卻不。天之驕子,還從未嚐過失去的滋味。早半年前,姚昱便趁著謝煥之與太學同窗南下遊覽燕子塢時,替姚蘭釵促成了納吉之禮,由天子欽定了婚期,幾乎是瞞著謝煥之, 就將姚蘭釵送進了東宮。待到謝煥之趕迴時,姚蘭釵已出嫁月餘了。


    這件事裏,姚家是有私心的。姚昱也自覺對不起謝煥之,因此謝煥之即便是對他無禮些,他也隻是讓著,沒去計較。可唯獨姚蘭釵與謝煥之有過一段私情的事,他不希望傳揚出去。有緣無分的事,不如爛在肚子裏吧。


    可天不遂人願,原本以為姚蘭釵入了東宮便是姚家的福氣,可東宮轉眼犯了謀反的罪,太子支走了駐紮京郊的尚陽軍,把控京城禁軍企圖『逼』宮篡位,結果被趕入京中的武威將軍之子韓洵武給阻撓了。


    太子事敗,被奪了儲位貶為庶人,太子妃姚蘭釵也跟著成了個普通的『婦』人,不過就是半月的功夫,竟生生給病死了。姚蘭釵的屍骨是姚昱偷偷殮了的,原太子趙澤根本就忘了家裏還有這麽個女人。連姚昱也不明白,為什麽半年前還備受姚家器重的嫡女,竟落得這麽個下場,所謂的世家大族難道是隻能同甘不能共辱的麽?


    謝煥之心裏有氣,姚昱心裏也有。可兩個人的氣,擺在兩個世族麵前根本不算什麽,而謝煥之的思慕之情隻會給謝家帶來巨大的麻煩,絕不是什麽才子佳人的佳話。


    姚昱雖然今天險些被瘋癲的謝煥之給掐死,可他卻不怨恨謝煥之。姚蘭釵是他的親妹妹,同父同母的胞妹,可姚蘭釵自家的人都沒為她討過什麽公道,反倒是個旁族的謝煥之時時記著她的不幸。就為了這個,姚昱今日什麽都不能說,即便是構陷了駒三、同晉王結了仇,他也不能將謝煥之給賣了,將他的這一片癡情變作謝家的家醜。


    姚昱站在堂上,其實他根本站不穩,兩條腿痛得發抖。可堂上所有人都還看著他,趙清商同駒三,謝琰同趙沛,這些人都等著他來收場。前者等的是一個笑話和自取其辱,後者卻天真地以為一切不過是個誤會。


    姚昱覺得喉頭發梗,什麽話都不想說,他看了眼站在身側扶著他的姚恆,一股無名火就躥了上來。若不是姚恆忘了燒掉那張紙,就憑謝琰那個護短的『性』子,稀裏糊塗地治他駒三一個罪,根本不成問題,現在卻讓他落得裏外不是人。


    姚昱輕咳一聲,試探著向趙沛道:“三殿下,可否容我迴去換件衣裳再來?”


    趙沛歎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放行,道:“快去快迴吧,我們都在這兒等著呢。對了,姚恆你也跟著去,多照顧著些你族兄。”


    謝琰要說什麽,卻還是沒開口,眼睜睜看著姚昱走了出去。他也覺得胸悶,扯了扯領子想要透口氣,可一邊趙清商的一雙眼還盯在他身上。


    趙沛拍了謝琰一把,道:“你和清商又是怎麽迴事?在馬場的時候就覺得你倆不對勁。”


    “能有什麽事,晉王這不剛入京,卑職今日才見的他。”謝琰故作鎮定地答道。


    “若無事,你便向清商賠個禮吧。”趙沛道。


    “什麽?要我給他賠禮?”謝琰一皺眉,頗為嫌棄地睨了趙清商一眼。


    趙沛氣笑了,兜頭一拍他後腦勺,罵道:“你錯綁了他的人,又稀裏糊塗地給人按了個罪名,前前後後怕是也沒少說難聽的話,現在曉得錯怪了,難道不該賠禮道歉麽?”


    趙沛又好氣又好笑地瞪著謝琰,謝琰『摸』了把被打的後腦,滿不情願地走到趙清商麵前一抱拳,道:“晉王殿下,得罪了。”


    趙清商卻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道:“京中子弟給人賠禮,竟是隨意抱個拳,連腰都不彎了?”


    謝琰一個眼刀送給了趙清商,腰杆子卻是似有若無地彎了下,咬牙道:“給殿下賠禮了。”


    趙清商正對著他,也無動作,按理說算是受了禮,可偏偏他卻道:“這禮可不該向我賠,今日受了委屈的是駒三,你且問問他受不受吧。”


    “你……”謝琰要發作,可一旁趙沛正笑『吟』『吟』地看著,他隻好轉了個身,向著駒三一抱拳,腰杆子卻是挺了老直,眼睛更是不看駒三,從齒縫裏憋出了幾個字:“對不住!”


    “不敢。”駒三急忙迴禮。


    趙沛哈哈一笑,道:“這便算是兩清了吧,清商,你便不能再記恨這小子了。”


    趙清商向著趙沛淡淡一笑,道:“自然,隻要謝統領高抬貴手,不再來找我的麻煩。”


    謝琰本是要懟幾句迴去的,不料趙沛已拉著他到一邊,小聲道:“姚家那邊,你也莫太計較了。姚昱剛失了妹妹,這年節將近又逢皇兄那事頗為敏感,他也不好公然替妹妹帶喪,想來還是心裏難受的。”


    謝琰聽著沒吭聲,卻是點了點頭。趙沛這人得了句辦事穩重的評價算是名實相副的,為人處世上也頗有仁德之名,這也是為什麽謝琰願意跟著趙沛的原因。


    但也有更深層的原因。趙沛這樣的皇子,出身不高母族衰敗,爭不了儲位卻擔得了大任,對謝家這樣的中庸派而言,沒有比這更好的主子了。姚家選了太子趙澤卻功虧一簣,現在壯士斷腕舍了姚蘭釵自保,可誰又能保證天子不會對姚家起疑心呢?謝家自然不想重蹈姚家的覆轍。


    另一邊,趙清商趁著趙沛同謝琰說話,轉頭看了眼駒三,口型一開一合,問的卻是宋南陵。駒三原本是押著宋南陵去見四皇子的,怎麽鬧了一圈,宋南陵卻不見了。


    駒三皺了眉,卻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好低聲應了句:“遇著謝三公子後不見的。”


    姚昱去了半天也沒見迴來,趙沛等了會兒便遣了個侍衛去催促,恰好先前去找胡太醫的那個侍衛迴來了,身後卻隻跟著胡太醫一人,沒見到謝煥之。這兩人都是神『色』匆匆地來,進了大帳就往地上一跪,胡太醫渾身抖得跟個糠篩似的。


    “怎麽迴事,謝煥之還沒醒來麽?”趙沛奇道。


    胡太醫一張臉煞白,一瞬間整個人五體投地地趴到地上,結結巴巴地說道:“下……下官有罪,殿下饒命……”


    謝琰皺了皺眉,有些不好的預感,道:“煥之人呢?傷得很重嗎?我找到他時粗粗看過,皮肉傷居多,應該沒傷著內腑吧。”


    胡太醫苦著臉抬起頭,道:“謝公子確實傷得不重,謝統領您這剛走沒多久他就醒了。”


    謝琰鬆了口氣,幸好謝煥之沒事。他接著問道:“那人呢?”


    胡太醫無可奈何道:“下官不過是出去更衣的功夫,迴來人就不見了。聽幾個學徒說,謝公子是自己跑出去的。可他身上那幾處傷口才清理幹淨,『藥』都還沒上,四處跑動又要感染了傷口。嗐……本不是多大的傷,若因汙了傷口化膿了,可就小事化大了,嚴重些的連腿都是要廢的。”


    胡太醫是醫者心思,說得絮絮叨叨,也怕謝琰迴頭遷怒,他一個太醫自是計較不過。說來今日太不湊巧,醫了兩個病人,兩個都不見了。


    趙沛想了想,道:“左右人還能跑,說明沒事。謝統領,你趕緊帶了禁軍在駐營地好生找找,說不定是自己迴去帳子裏休息了。今日這事看來是老天有心不讓我再多追究了,姚昱那兒我會看著辦,迴頭也給你個交代。如何?”


    謝琰記掛謝煥之,忙道:“就聽殿下的,先告辭了。”謝琰說著,起身飛快向外跑去。


    “清商……”


    趙沛剛要開口,趙清商自己站了起來,向趙沛一禮,道:“清商也先告辭了。”


    趙清商說罷,就要往帳子外去,路過胡太醫身側時,忽又轉身向著趙沛道:“殿下,臣弟這會兒還發著燒,能否借胡太醫一用。”


    ……


    趙清商提了胡太醫出來,卻又迴了醫帳去。此時醫帳外圍了不少禁軍,謝琰正帶著一群人在裏頭搜查。沒多久謝琰便跑了出來,顯然沒查出什麽東西來,遠遠看了趙清商一眼,冷冷地撇開頭跨上一匹馬,帶著十幾名禁軍揚長而去了。


    等謝琰帶著人都走了,趙清商這才轉向胡太醫,道:“勞駕就在這兒等著。”


    “晉王殿下不看診了嗎?”胡太醫因趙清商將他從三殿下那兒帶了出來,避免了不少尷尬,因此心存感激殷勤了不少。


    趙清商卻是淡淡一笑,道:“一會兒還有事要請教胡太醫。”


    趙清商說罷,由著胡太醫在原地發愣,帶著駒三進了帳子。


    帳子裏,榻上染血的被褥已經被人收拾了,一地的碎瓷片也都清理得一幹二淨,仿佛根本無事發生過。趙清商快步走到那床榻前,從頭至腳『摸』了一遍,並未發現什麽異樣。他索『性』將榻上的軟墊一一挪開,『露』出了底下的床板,對著床板屈指敲了兩下。


    咚——咚——


    “空心的?”趙清商自言自語道,他轉頭看了駒三一眼,駒三立刻會意,上前『摸』著床板,找著處凹槽,用手裏的燕翅刀刀柄一頂,床板吱呀一聲響,鬆開了一處,隨即有半邊翹起半邊下落,『露』出了下麵空心的部分。


    趙清商湊近了一看,隻見底下空著的部分,不大不小剛好可以勉強擠下個人,而就在底部貼著地麵的地方,留下了一灘將幹未幹的血跡,還有幾根細長烏黑的發絲和一截被木刺勾了的碎布。


    趙清商探手將那塊碎布夾了出來,抖開後細細一搓,上麵的絲線一點不散,正是梁州產的雪雲緞,這緞子看著同普通綢緞無異,卻是相當精貴。趙清商在梁州時,確實見千尋穿過一身雪雲緞製成的白衫。


    “難怪憑空消失了,原來是趁著我們進來時,躲進了這處夾層裏。”趙清商自言自語道。


    趙清商說著,又招唿了駒三一聲,道:“你看看,如果有人先前躲在這裏邊,能不能看出來那人是自己進去的,還是被人塞進去的?”


    “您說的是蘇姑娘?她怎麽會在北林苑?”駒三問道。


    趙清商搖了搖頭,道:“我也想知道她怎麽來了,上迴還說留在梁州陪著李希夷,結果李希夷還不是為了聯姻的事來了京城。這丫頭該不是發現自己被騙了,追到京城來找他算賬吧?”


    “這血也是蘇姑娘的?”駒三問道。


    “應當是的吧。你看出來了沒,她到底是被人塞進去的,還是自己跳進去的?”


    駒三苦笑道:“這哪兒看得出來啊……不過根據這血跡顏『色』看,蘇姑娘離開怕是不過一刻鍾的時間。”


    趙清商一愣,道:“一刻鍾?你是說,直到一刻鍾前,她人還在裏麵?”


    “應該是。”


    趙清商恍然道:“這麽說,之前我進來時她便還在這裏,後來謝琰送了謝煥之進來,她也還在裏麵,直到謝煥之跑了,她才出來的?嘶,小伍這蠢材怕是沒能看破裏麵的關竅,否則這會兒人都已經帶迴來了。”


    “主子,聽那胡太醫說,蘇姑娘用瓷片劃了脖子?”駒三試探著問道。


    趙清商『揉』了『揉』眉心,道:“這丫頭不知又發什麽瘋,總有一天要將自己折騰死。走吧,我們速速將人找迴來,別真讓她流血過多死在了個沒人知道的地方。”


    駒三卻攔住了趙清商,道:“主子莫急,你看這裏邊的血跡,總共也就巴掌大點,劃破個手臂估計流血也比這個多。”


    趙清商又湊迴床板往裏頭看了眼,果然隻是淺淺的一層血水,不像是頸上大脈斷了的流量。趙清商奇道:“你是說,她沒真的割脖子?”


    “至少在她走的時候,血是止住了。”


    趙清商沉『吟』起來,隻覺得事情變得更加微妙了。他轉身到了醫帳外,見胡太醫果然還在原地等著,便問道:“那位四殿下交托的姑娘,今日是怎麽來的?”


    胡太醫忙道:“下官是今日早晨從宮裏趕來的,到北林苑時已是卯時過半,這邊管事說是已經安排了醫帳讓下官看診用,可下官一進帳子,就見那位宋公子帶著姑娘在了。”


    “當時他二人有何異樣?”


    胡太醫聽了,目光一閃,道:“沒有異樣,宋公子當時拿著四殿下的令牌,下官也就是聽命辦事罷了。”


    胡太醫這神情變化,自然沒逃過趙清商的眼睛。趙清商心道,這下明了了。人是宋南陵帶來的,但顯然千尋不是自願,割傷脖子也好,打暈了了胡太醫躲在床板底下也好,不過是脫身的權宜之計。可宋南陵卻為了她特意來偷凝雪漱玉丹,這又是為何?


    “那姑娘什麽病?”趙清商又問。


    “天冷受了涼,寒氣入體,也不是什麽大事。”胡太醫道。


    “寒氣入體,能特意跑來北林苑找你堂堂太醫院首席看?”趙清商冷冷一笑。


    胡太醫被問出了一頭汗,打著哈哈求饒道:“這……下官就不知道了。病人的私事,醫者不好同旁人多言呐。”


    趙清商想了片刻,忽然一轉頭就走。


    胡太醫在後頭追了上來,問道:“殿下不看診了嗎?”


    趙清商衝他揮了揮手,示意不用麻煩了,轉頭卻壓低了聲音向著駒三道:“盯住禁軍那邊的動靜,小蘇怕是重傷在身,即便脫身了也走不遠。況且宋南陵一定還在找她,整個北林苑對她而言都不安全。”


    駒三道:“盯緊了無妨,隻是北林苑沒安排人,怕收到了消息,也搶不過謝琰或是宋南陵。”


    趙清商沉『吟』半晌,道:“那就拖著,直到李希夷的人來。”


    說著,他微微抬頭,看著不遠處連綿的樹林和漸漸暗下的天光,目光幽黑,道:“變數又多了,今夜的北林苑,怕是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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