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爾多羅峽穀的暴風雪當天夜裏就停了。


    弦月當空, 數十隻黑雕盤旋在千丈崖, 時而發出滴哩哩的淒鳴。這些黑雕直到後半夜才漸漸散去,有的向著西北方位的粟角城飛去, 有的因失了豢養的主人, 漫無目的地徜徉在了山穀間。


    一夜過去, 綿延的山巒依舊潔白無瑕, 在朝陽的照『射』下一派寧靜。千丈崖上下除鐵索橋不在了,一切都依舊是往常的模樣。


    忽然,山穀深處驚飛了一群鳥雀。這些不懼嚴寒的大山居客自白皚皚的山林間成群結隊地掠出, 帶著無傷大雅地鳴叫聲, 向著厄爾多羅峽穀腹地的巨大冰湖飛去。


    整座峽穀的山泉與地下河統統匯聚於此, 冰湖如天地間一麵龐大的銀鏡, 映照著綿延起伏的山巒,懷抱著無垠的天空, 灌溉了千萬的生靈。


    一顆石子在冰麵上彈跳數下,噗通一聲落入了『裸』『露』的湖麵, 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弄皺了湖裏的天空。從山林中走出兩個人來, 一前一後一黑一白地裹著厚厚的貂裘。那黑的跑在前頭,厚厚的雪堆上留下了一排腳印,他赤腳踩著雙夾趾的木屐,腰間別了個碩大的酒葫蘆,頭發散漫地在頭頂紮了個髻,一臉青黑的胡茬。白的那個走在後頭, 落腳輕,幾乎沒在雪麵上留下什麽痕跡,隻腰間別著把黑麵折扇,還有他一頭的白發。


    說來也奇怪,這人不僅頭發雪白,連眼睛上的細密睫『毛』也是白的,睫『毛』下的一雙瞳仁更是泛著古裏古怪的琥珀『色』,瞧人的時候頗有些攝人心魄的味道。如果遇上有點見識的老人,必然能認出那是得了“羊白頭”的人,這些人天生就不怎麽帶『色』,頭發、眉『毛』、皮膚是白的,眼睛怕光,看東西也不怎麽清楚,再者就是活不長,大多不到二十歲就病死了。不過就林中走出的這一位,瞧相貌該有三十多了,生得姿貌清雋,雙目明亮同常人無異,顧盼間倒是添了幾分懶散。


    這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至岸邊,那黑的一腳踏上冰麵試了試,估『摸』著冰層挺厚,便大喇喇地走了上去,邊走邊道:“白鬼,不是我說你,緊趕慢趕地從鐵血城裏出來,便一腦門紮進這大雪山裏頭來找人,可這都轉了兩天了,連個活人都沒見到。我說你這消息到底準不準?”


    說著,山穀裏唿唿地掛起了一陣冷風,那黑的被吹地一陣瑟縮。


    “大冷天的待哪兒不行,非來挨凍!”


    “囉嗦,怕冷你就迴去。”那被叫做白鬼的人說道。


    “嘿你這家夥,翻臉比翻書還快啊!前不久找爺爺我替你打聽那個姓巴的大金牙,還曉得提上個三五斤的燒刀子來,如今就拿這副臉來給我看?”那黑的約莫是真有些氣悶,索『性』立在冰麵上不走了,刷的一下蹲在了地上,別了腦袋開始生悶氣。


    一個老大不小的漢子生悶氣,這場麵看著要多怪有多怪。可白鬼是見怪不怪,沿著冰麵向湖心深處走去,吭都不多吭一聲。


    黑的怒了,罵道: “你叫我走我就偏不走,我桑丘大爺豈是你唿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罵完等了半天,也沒等著人迴答,桑丘轉頭瞧去,就見人都走遠了,當即一拍大腿站了起來。風一吹,木屐可涼快,腿還光著半截,大雪天裏穿成他這樣也是作死。桑丘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喊了句“冷死了”,想也不想地拔腿追去。


    “喂,爺爺同你說話呢,聽見沒?白謖你這個老小子,慢點走!”


    遠遠的,白謖倒是真放慢了腳步,邊走邊張望著四處的地形。“你要是覺得無趣,就自己迴鐵血城玩上兩天。”


    白謖看了會兒地形,卻始終沒等到桑丘跟上,他一迴頭,卻見那家夥正蹲在他後頭五步開外的地方灌酒,整個酒葫蘆舉得老高。灌了幾口後,桑丘又接連打了兩個噴嚏,胡『亂』抹了把鼻子後便笑嘻嘻地看著他。


    “咋了?在等我。”桑丘看到白謖轉身等他,立刻就開始刷起了無賴,一屁股坐到了冰麵上,道:“就知道你不認路,要離了你桑丘大爺,這片山你根本走不出去。來吧,現在給你個機會,求求你桑丘大爺,興許他高興了,就勉強帶你去找個人。”


    桑丘這無賴脾氣,白謖是再熟悉不過的。


    “行,你就在這兒坐著吧,小心別讓屁股凍在了冰麵上。我瞧你袋子裏還藏了幾塊石子兒,打個水漂等著我迴來。”


    “啥?”桑丘一愣,沒想到白謖居然就真的自顧自往前走了。這下輪到他不放心了,白謖還真就是個不太會認路的,這一走說不定就走丟了。他急忙起身,想要追上去,哪想屁股底下竟生出了一股黏力,將他又扯了迴去。桑丘摔了個仰麵八叉,發現居然真如白謖說的那樣,褲子給凍在了冰麵上。他掙紮著爬起身,死命同冰層搶奪起了褲子,就在這檔口,白謖早走遠了。


    白謖沿著河麵走,河麵視野開闊,自然『迷』不了路。也正因為視野開闊,周遭起伏交疊的山巒盡收眼底,很快他便在山巒間看到了兩座相距極近的山峰。那山峰長得怪,說是兩座,卻更像是一座從中間裂開了一道縫,那縫一直向下劈,裂至了山穀底,從縫間流淌出條河來,差不多是通向這處冰湖的。


    白謖仰了頭看那山峰,就見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山壁上,正掛著幾條孤零零的鐵索,被風吹了便反複搖晃著,是不是拍打山壁震下一片雪來。


    白謖清雋的眉目微微一動,向著千丈崖的方向快步行進過去,他這一動身形便立刻化作了一道風,瞬間看不到人影了。


    另一邊,被白謖落下的桑丘卻在火急火燎地追趕,可他這腿腳的功夫到底是比不上白謖來得高明,跑出沒多久人就跟丟了。桑丘氣喘籲籲的,鼻子同喉嚨裏灌了冷風後凍得他眼淚都出來了,腳下卻是不敢停,心裏罵道:“這是中了邪了吧!”


    晃神的功夫,腳下沒仔細,桑丘居然踏去了沒凍實的地方。一腳下去冰麵立刻開裂,帶著他往水裏頭翻。


    桑丘哪裏想得到居然就這樣栽進了湖水裏頭,他撲通著向冰麵扒拉,結果扒著什麽地方,什麽地方的冰麵就裂開。冰冷凍骨的湖水泡得他隻打哆嗦,可偏偏桑丘是個不擅水『性』的,撲騰了兩下就往水底下沉,連身上的貂裘都使勁將他往下拽。


    “救命啊!救命啊!要死啦!白謖你個老小子去哪兒啦!”


    桑丘扯開嗓子唿救,可又覺得白謖鐵定是已經跑遠了。他覺得自己堅持冤枉透了,跟著這個老小子出來挨凍,這會兒莫名其妙就要給掉水裏淹死了,點怎麽就這麽背呢!


    越想著這些,身子就越沉,手和腳都不聽使喚了,人就往湖水裏頭沉。口鼻都灌了水,人也沒入水中了,桑丘想著白謖這個殺千刀的不要臉,丟下他自己跑了。想著想著,麵前竟生生多出張慘白的臉來。那臉泡在冰水裏頭,黑發在水裏飄,活像隻水鬼,不知不覺中,周圍的湖水也都成了豔麗的紅『色』,活像是人血。桑丘嚇得差點直接就過去了,可也正因為受了驚嚇,他手腳胡『亂』地動了起來,死命地要將那臉推開,折騰了幾下居然讓他又浮了起來,一頭從水裏探了出來。


    就在這時,白謖倒是迴來了。他來到冰窟窿旁,甩出條繩索來,套上了桑丘的脖頸,手腕一抖就將人給從湖水裏拖上了冰麵。可冰麵到底是脆,桑丘又結實,往上頭一摔又給摔出了道裂縫。


    桑丘瞧見裂縫嚇得是膽戰心驚,兩手兩腳同用向著白謖站著地方爬起,爬出沒多久,便發現那開裂的冰麵沒有接著裂下去。他這才喘了口氣,將脖子上拴著的繩索套出來,向著白謖狠狠一摜,道:“你爺爺的!老子差點讓水鬼鎖了命!”


    白謖將身上的貂裘解了下來,兜頭往桑丘腦袋上一罩,兩眼卻始終盯著湖麵底下。他解了外袍,隨即來到冰麵邊緣,向著冰冷的湖水一躍,紮入了水底。


    桑丘看得驚呆了,等白謖完全沒入水中後才反應過來這人幹了什麽,匆匆忙忙地跑到了他跳下去的地方,喊道:“你爺爺的白鬼!大冬天的跳什麽水!就算這水底下有水鬼,你也不能這麽玩啊!人呢?人呢!你倒是上來啊!爺爺就說說的,不是真要找什麽水鬼算賬啊!你人呢!”


    桑丘喊了半天不見動靜,急得直往水裏看,就差再把腦袋紮進水裏頭,可他也瞧了個清楚,湖水哪是什麽猩紅『色』,不過是水底下漂著件豔紅的衣袍罷了。


    就在這時,水麵唿啦一聲『露』出了白謖的腦袋,他抹了把臉向著冰上目瞪口呆的桑丘道:“囉嗦什麽?趕緊幫忙!”


    “啊?”


    白謖說著,從水底下撈出個人來,往冰麵上推去。


    桑丘看著一愣,連忙將人往上拖,接著又要去拖白謖,卻不料白謖又是一頭紮進了水裏。


    “又去?撿到寶貝還是什麽了?”


    桑丘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將白謖推上來的那人架到冰麵上,長長的頭發被他一波開,立刻又嚇掉了他的半條命。隻見眼前這人臉都泡發了,麵『色』白寥寥的,不正是他剛才看到的那個水鬼麽!看這水鬼的身量,還是個男鬼。


    “嘩啦”一聲,水底下的白謖再次冒出頭,這迴他手裏又抱著人,被他托了腦袋往冰麵上推。桑丘看了連連搖頭,再不肯幫忙。


    “人都死了,還撈上來做什麽?晦不晦氣啊!”


    白謖還泡在冰水裏,脾氣好不了,陰著臉道:“信不信我再拖你下來?”


    桑丘無法,隻好萬般不願地再次將白謖手裏的那人架上冰麵去。白謖倒是靈巧些,沒用桑丘幫忙便自己翻身上了冰麵。


    桑丘一上手,就知道第二具屍體輕了很多,等完全拖上來了,發現居然還是個小姑娘。濕發遮了她半張臉,『露』在外頭另外半張倒沒怎麽泡發。


    “喂,白鬼,你撈這兩具屍體上來做什麽?”桑丘問道。


    白謖一聲沒坑,將桑丘推到了一邊,自己上前將那第二具屍體抱到了腿上,往胸前前點了幾下『穴』道,又往後背脊梁骨一拍。


    桑丘一看傻了眼。“這……這是做什麽?”


    白謖又是一下拍在那小姑娘的脊梁骨上,突然,那半張臉上居然有了些動靜,凍僵了的眉『毛』居然動了動,隨即那人竟嗚咽兩聲吐出了口水來。


    白謖輕輕拍著那人的背脊,兩眼卻始終不離她那暴『露』在空氣中的半張臉。半晌,他眸『色』微動,隨即一股沐風真氣打入那人周身『穴』道。沐風真氣入體的瞬間,那人渾身都痙攣了起來,手臂上、腿上、臉上瞬間出現了殷紅的紅線,那紅線纏繞著便得鮮豔欲滴,活像是要將這人給活活勒死了。


    另一邊桑丘還在喊著“水鬼”,白謖嫌煩,不耐煩道:“活人死人分不出?男的是死透了,這小姑娘還有口氣。”


    桑丘大奇:“這丫頭怎麽迴事?泡冰湖裏這麽久了,居然沒死?”桑丘說著,眯了眼向那小姑娘臉上仔細看了會兒,看著看著,竟覺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白謖不語,不斷向她體內注入沐風真氣。


    一直過了許久,痙攣漸漸消失了,紅線也漸漸褪去。白謖抱著懷裏那人緩緩站起身,向著岸邊走去。


    桑丘看了眼冰麵上的那具男屍,撇了撇嘴,立刻追上了白謖,一身濕噠噠的衣服,走路還滴著水。


    白謖看了他一眼,道:“做什麽一副掉了魂的樣子?還當自己見了水鬼不成?”


    桑丘『摸』了把後腦勺,道:“我就是想不通,這小姑娘凍冰水裏怎麽說也有大半夜了吧,怎麽一個死了一個就還活著呢?這不是活見鬼麽?”


    白謖聞言,卻默然良久,久到桑丘以為他不會迴答了,卻聽他突然開口道:“興許是天意吧,沒想到有人給她種了橫公魚,反倒在這個時候救了她一命。”


    “啊?什麽魚?”桑丘聽得一頭霧水。


    “一種蠱蟲,西域死士用的,種下蠱蟲後如同金剛不壞之身,可以不眠不休地廝殺三天三夜,直至元氣耗盡油盡燈枯而死。”


    桑丘聽了有些唏噓,道:“難怪她能堅持這麽久,可三天三夜後不還得死。依我看,你浪費沐風真氣救她劃不來。” 桑丘忽瞧了瞧白謖的麵『色』,道:“那你還找人麽?”


    白謖看了眼桑丘,不語。


    桑丘忙道:“嗐,方才跟你鬧著玩,你要想找人,我鐵定給你帶路。咱倆這什麽交情啊!”


    白謖淡淡道:“已經找到了。”


    “啊?!”桑丘一愣,隨即指了指白謖懷裏抱著的小姑娘道:“你要找的就是她?我們千裏迢迢從中原跑來西域,前前後後找了整整三年,後宛國被咱都整個翻遍了,璿璣閣的門檻也快被我們踏平了,結果卻在這麽個鳥不拉屎的山裏頭,因為我桑丘大爺摔了個跟頭,就給找著了?”


    白謖卻道:“四天前,我在鐵血城見過她。”


    桑丘怔怔道:“四天前……不就是昊天在祭天大典被刺的那天?是了,就是她!我說怎麽瞧她有些眼熟,原來她就是那日在幾天大典上看了昊天頭顱的那個!可這……這……”


    “是她,不會錯的,他們有七分相像,我看到她第一眼便認出來了。”


    桑丘不知該怎麽說,卡了半天,最終還是說了句:“難怪我瞧著眼熟……十四年了,你也算是有個交代了。”


    白謖聞言,又不說話了。


    桑丘歎了口氣,道:“差點忘了,這丫頭被下了蠱。我說白鬼,你好歹也是個神醫,別跟我說這蠱你解不了。”


    白謖微微皺了皺眉,半晌,才道:“也不是不能解。據說帝休無憂木,可解百蠱。”


    桑丘連忙點頭道:“那我們便去找帝休,找不著就去鬧李家那個,他那兒寶貝多,就算沒有帝休也還會有別的。這丫頭既然找到了,咱怎麽說也不能讓她死。嗐,這一趟西域還真是沒白來。”


    白謖看著懷中唿吸漸漸均勻的人,終於『露』出些笑來,道:“你說得對,確實沒白來。大不了就去走一趟燃犀閣,莫說橫公魚,就是十殿閻王來了,也合該將人留一留。桑丘,十四年了,兩個孩子一個都沒丟。”


    作者有話要說:  桑丘:“什麽丫頭長,丫頭短的,總得有個名字吧。”


    白謖:“那你給她起一個吧。”


    桑丘:“怎麽讓我起?我沒讀過幾本書,能起什麽好名字?叫阿貓阿狗倒是有可能。”


    白謖:“起個名,哪兒那麽多廢話。”


    桑丘:“我想想,你是在千丈崖下頭的河裏揀的,就叫千丈咯。”


    白謖:“千丈?好好一個女孩子,叫什麽千丈?”


    桑丘:“我就說了我起不好,是你非要我給起的。有本事你給起個好聽的啊!”


    白謖:“千尋,叫千尋吧。”


    桑丘:“得,十尺為丈,八尺為尋,叫千尋還沒我千丈來得強。”


    白謖:“就這麽定了。”


    桑丘:“什麽?矮了兩千尺的名字,你就這麽定了?”


    白謖:“總比叫千尺好。又不是裁縫鋪,計較什麽長短。你就當是跑了幾千裏路尋來的寶貝好了。”


    桑丘:“行,那你讓她拜我為師。”


    白謖:“那可不成,這是我要收的徒弟。”


    桑丘:“白謖,你不是不收徒弟的麽!”


    白謖:“現在改主意了,我瞧著她根骨不錯,要是這迴能醒來,就收她當徒弟了。”


    桑丘:“靠!鬧半天根本就沒我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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