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宛國, 鐵血城。


    夜幕籠罩之下的祭天司雖燈火通明卻鮮有人氣。年輕的女官們嚴守著早晚兩課, 整日沉默肅顏地跪在經堂中的蒲墊上,全沒了少女的靈動, 如同一棵棵木樁般聽候掌事司儀的教誨。這些被選來侍奉神明的孩子, 服從, 乖巧, 亦步亦趨。


    祭天大典將近,掌事司儀正說的是國主齋戒之事。極月坐末排,是個不惹人注目的位置。別的孩子對答時, 她便看著堂外燈籠將石階照得發亮。


    忽然, 石階上掠過鳥的黑影。極月神『色』微微一動, 看了看周遭幾個正聚精會神的孩子, 又瞧了眼正背對著此處的索瑪,忽一矮身, 自人群中退了出來,悄悄出了經堂。


    入夜後的風比白日裏更烈, 因是逆風而行,極月身上裹著的件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 一半緊緊地貼在了身上,另一半隨風揚起,將她生生向前拽著。


    祭天司中,女官們行走的內院裏護衛不多,極月一路向著塔林走去,路上倒也沒遇上什麽人。


    夜間的塔林漆黑一片, 隻每座浮屠塔底下的幾盞長明燈還亮著。極月裹了披風,向著塔林深處行去,直到四周完完全全叫一座座浮屠塔給圍住了,她才停下了步子,自袖中抽出支細香來,背風用火折子引燃,隨即迎風輕輕一晃滅了明火。她將那支香『插』在腳邊的草叢裏,接著向北邁出十步,取了第二支香點燃,再次『插』在腳邊。如是這般一路向北『插』了五支,她才沒再走下去,隻候在了第五支的附近。


    風過,細香頂頭的橘紅火光一亮一暗,有細碎的香灰落進草叢。


    過了約莫小半柱香的功夫,忽然有個黑影自浮屠塔間走了出來,站在極月十步開外的地方,也點了支香『插』在腳邊。


    來人『插』了香,卻並不靠近,隻冷冷道:“祭天司守衛森嚴,進出不易。若我沒記錯,督官應當下過令,命你無事不要與我等聯係。”


    來人雖嘴上這麽說,卻還是自腰間『摸』出支竹筒來,一揮手拋向了極月。


    “多謝信使。”極月伸手接過,隨即自那竹筒中抽出張紙來,上麵密密麻麻寫著不少字。


    “你要這些昊天生平做什麽?”來人問道。


    極月打了支火折將紙照亮,細細讀罷,隨即用火折將紙點燃,燒成了灰燼。接著她又看了看那支裝信的竹筒,裏麵卻是空空如也。


    “向使者討要的畫像呢?”極月問道。


    黑影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打量極月,半晌,才道:“令使不曾看過令卷麽?”


    “看過。”極月道。


    黑影狐疑道:“既然看過,為何又要來討畫像?”


    “討的是畫像,卻不是令卷上的那種。”極月滅了火折,收入懷中,不急不慢道:“使者可曾聽過中原的易容術?”


    “聽說過,有些是靠貼上真人的麵皮來以假『亂』真,有些卻是找了容貌相似的,以金針刺『穴』叫人短暫更改容貌。你擔心有人易容成了大祭司的模樣魚目混珠?”


    “聽聞大祭司早在五年前腿疾複發,自此深居簡出,能見他一麵的人少之又少。若有昊天的一副全身像,或許我還能辨骨識人,還望信使不吝賜教。”


    黑影聞言,嗤笑一聲,道:“極月閣辦事可當真是不同。”


    “做的是人頭買賣,可不敢拿錯了人頭。


    黑影沉默良久,這才道:“督官有令,你要的畫像沒有。但據我所知,昊天曾征戰千丈崖,對敵時傷及後頸,被生生削去過一塊肉。”


    極月立刻會意,道:“後頸受此重傷卻不曾喪命,昊天大祭司想來不是尋常人,如今這後脖頸怕是更加不尋常,多謝使者賜教。”


    黑影彎腰自腳步掐滅了細香,拾起後收入懷中。


    “還望令使一擊必殺,做了這一單,我等可都能歇上大半年了。”


    極月看著黑影消失在夜幕下,這才蹲下身去掐腳邊的細香。原本剛好是一虎口長的細香,隻剩下了一指節的長短,若全燒完了,就是經堂散課的時候。


    收迴了五支香,極月正要走,卻忽見不遠處出現一點火光。極月即刻閃身貼在一座浮屠塔後掩藏的身形,悄悄向著光影看去。


    那光幽幽跳動著緩緩靠近,伴著沙沙的腳步聲,一侍衛打扮的年輕人正提著盞燈籠在塔林中行走。他走得慢,東張西望的,有時走著走著又突然掉轉頭,迴走了一段。看這樣子,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極月探出半張臉,仔細打量著那人身上穿著的雲錦妝花羅曳撒,那不是黑甲衛的著裝,而是後宛國王室內衛的賜服。他腰間別著的把金柄彎月刀,卻不是尋常侍衛能佩的,想必是族中尊貴,或是帶著王親。


    那人在塔林間毫無章法地找了會兒,腳步漸漸急躁起來,終於他開了口,壓著嗓子衝著漆黑一片的塔林喊道:“陛下……陛下?”


    極月聞聲一驚,那人喊的是陛下,找的是後宛國的國主。先不說這被找之人身份尊貴,單說極月方才同使者見麵時,根本沒發現這塔林中還有旁人。可極月卻有些不確定,到底是這侍衛糊塗找錯了地方,還是有人避過了她的耳目,當真就在這塔林中待著呢?


    極月越是深想,越是後背發涼。那侍衛喊了片刻,卻依舊沒什麽人應答。正當二人都以為應當打道迴府時,塔林深處忽響起一人的哈欠聲。


    那人鼻音慵懶綿長,一個哈欠的功夫便讓他從不遠處的一座浮屠塔後跌跌撞撞地滾了出來。說是滾還真是滾,那人原本還扶著塔基走了兩步,突然就腿下一軟,整個人向前倒去,一個跟頭栽進了草叢裏。


    侍衛聞聲,先是麵『露』喜『色』,隨即戒備地看了看左右,確定無人了這才慌忙地跑向了栽倒在地的那人,邊跑邊低聲唿道:“仔細著點,喲,陛下這怎麽就摔了!”


    那被稱作陛下的人自草叢裏伸出條手臂來,朝著不知哪出輕輕一揮,隨即便是句含糊不清的咕噥:“小……小聲點,孤好著呢!”


    躲在浮屠塔後的極月一皺眉,這人到底是什麽時候在那裏的,她竟全然不知曉。那方才她同使者說的話,是不是會被這人給聽了去?想到此處,她探手『摸』向了腰間別著的把匕首。


    隻聽那侍衛道:“陛下你又喝酒了?!啊,好大的味兒……”


    侍衛皺著鼻子將草叢中的陛下架了起來,奈何陛下渾身如同爛泥巴一般直往下掉,一會兒功夫又頭朝下地栽進了草叢裏。草叢裏倒著一片酒壇子,每一隻都被喝空了。


    那侍衛抱怨道:“站穩了陛下,您這是來祭天司沐浴齋戒的,怎麽就躲起來喝酒了,要是讓人看見了又得將閑話。陛下,您聽著沒,屬下跟您說話您可別裝睡啊!”


    陛下被他扶著終於靠坐在了塔基下,一頭散開的卷發遮蓋了半張臉,隻『露』出了一邊深邃的眼窩和立挺的鼻梁,還有顴骨上一片豔麗的酡紅。


    “閉嘴!”陛下閉著眼睛輕喝一聲,嗓音因醉酒而顯得低沉慵懶。


    “讓屬下閉嘴也成,可陛下您好歹也節製著些,過幾日就是祭天大典了,這要是怠慢了神明,神明怪罪怎麽辦?”那侍衛倒是一點不怕他。


    “閉嘴!此事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誰會知道?誰敢來說孤的閑話?”陛下掀了掀眼皮,又立刻無力地垂下了頭。他突然伸手拍了拍身後的塔基,吃吃笑了聲,道:“自然,還有哥舒丹知道。”


    說著,他竟轉身向著塔基,掩嘴小聲道:“哥舒,孤在你塔前喝酒的事,你可別同王姐說。要不然王姐見了孤又要冷著臉……說好了啊……”


    侍衛無奈地蹲在地上,一手扶著陛下不讓他滑去地上,一邊抬頭看著眼前的那座浮屠塔,看了片刻,神情也漸漸肅然起來。半晌,他忽道:“陛下,這就是長公主殿下給我大哥建的浮屠塔?”


    陛下點了點頭,忽伸出食指抵在自己唇上,噓了一聲。


    “小聲點,莫驚動了掌事的女官。她們將孤看得嚴,不讓喝酒,不讓近女『色』。嗬,說到女『色』,她們自己不也是?哥舒真,你說昊天他養了這麽大一個祭天司,是不是比起我那後宮也不差?”


    侍衛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抬頭看了看四周,道:“陛下慎言!此處可是祭天司。”


    陛下扯開侍衛的手,道:“行了,孤知道這是祭天司。怕什麽?你以為昊天在這裏麽?他要是在,豈會由著我偷跑出來喝酒?”


    “陛下,你說大祭司不在祭天司?” 哥舒真微微一皺眉。


    陛下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捂了嘴含混道:“在,在,大祭司在齋戒堂閉關沐齋。我喝多了,有點想吐。”


    他說吐就吐,一彎腰就將臉埋進了草叢裏,幹嘔了兩聲卻不見突出什麽東西來。


    “啊……齋戒,沒吃什麽東西,自然也吐不出來。哥舒,對不住啊,差點吐在你的地盤上了。”他吐了會兒,一臉苦悶地向著塔基擺擺手。


    哥舒真聞言,神情有些黯然,他忽跪倒在地,一手撫上心口,行了王族禮,道:“陛下,哥舒一族效忠後宛國王族,這是早已向天地立誓的。我至今不願相信,大哥會為了一己私欲侵吞北部鐵魯達一族的賑災金。鐵魯達一族遇到的可是雪暴啊!多少人喪身在了雪崩裏,多少人因失了牛羊,連飯都吃不上。大哥向來是與鐵魯達交好的,怎會忍心開著這一族的人等死呢?”


    年輕的國主安靜地聽著哥舒真的話,他低頭看著哥舒真,眼中是難得的肅穆,還有隱而不發的怒和不得宣泄的不甘。這些都蘊藏在他眼中,卻被深深地埋藏,隻片刻功夫他便恢複了先前的慵懶和『迷』蒙,琥珀『色』的瞳仁上蒙了層淡淡的水汽。


    哥舒真抬頭看著他,眼中卻寫滿了不甘。


    “陛下!長公主當初說的那些話,屬下心裏是信的!若非大祭司他……”他還想說什麽,卻終究看了看四周的塔林,沒有說下去,隻歎了口氣,“此處是祭天司,屬下明白。陛下,隻盼您能記得,哥舒一族誓死效忠的是陛下。隻要陛下下令,不管什麽事,哥舒真都是願意做的。”


    陛下打了個哈欠,懶懶道:“哥舒真,孤要你暫時忘記私仇。”


    哥舒真看了他半晌,道:“是。”


    “扶孤迴去吧,今日這塔林有些古怪,四處都在天旋地轉,沒一處太平。”


    哥舒真將他的一條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一用力幾乎將他整個扛了起來。國主被他頂著了胳肢窩,不耐地推了他一把,踉蹌著又要往地上撲去,卻還是被哥舒真一把提住了腰身。國主就勢拍了拍哥舒真的手臂,口中嘖嘖稱奇。


    “哥舒真,你這一身腱子肉可真是沒白長!關鍵時候還是你靠得住……嘔……”


    “行了行了,陛下您還是少說兩句吧,迴頭還得偷偷給你煮醒酒湯……不過您一說腱子肉,屬下突然想吃家裏做的醬牛肉了……”


    “嘔……”


    “羊肉也行,就是肥了點……”


    “嘔……哥舒真,孤迴去就讓人把你醬了……”


    浮屠塔後,極月看著跌跌撞撞的二人消失在了塔林的盡頭。她微微一眯眼,握著刀柄的手漸漸收緊。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寫得慢,工作又忙,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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