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日的事便很有意思了。


    孫昊因在姚羲和的院中被人摔傷了腰, 幾日來都窩在他臨時買下的小院裏修養, 一邊還盤算著拿下卓家糧倉的事。因腰傷疼得厲害,他脾氣也變得愈發暴躁。梁州城大小商鋪的東家本就對他這個土匪出身的會主不太服氣, 這一迴更是退避三舍, 對繳納年賦之事也十分敷衍。


    崔佑這迴算是學聰明了, 雖懷疑孫昊在背後搗鬼, 卻也沒有匆匆忙忙地將人提來審問,而是找了澹台明,細細問了庫房被燒第二日, 他審問孫二謀害辛彥案的過程。


    澹台明不曉得崔佑的打算, 隻如實複述了孫二的口供, 還附上了師爺做的筆錄。提起孫昊時還稍加感歎了一聲, 這孫昊對二弟還算是不錯的,早早地就來了府衙外聽審助威。


    這一下崔佑更加確信, 自己是被孫昊糊弄了。若前一晚孫昊當真喝得爛醉,第二日哪裏還能神清氣爽地去府衙前耀武揚威呢?


    這時澹台明卻忽然拿出了個兩指寬的錦盒遞給崔佑, 道:“大人,這是仵作自屍首上發現的。”


    崔佑捏了捏眼間的鼻梁, 接過錦盒,道:“仵作驗過了,可發現什麽不妥麽?”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那盒子,卻立刻看直了眼,半晌都沒迴過神。


    澹台明輕咳一聲, 尷尬道:“這是仵作自屍首蜷握的拳頭裏找到的,下官心想興許有些用處,便呈來讓大人悄悄。”


    崔佑“啪”的一聲合上了錦盒,慍『色』染在臉上,他沉『吟』片刻,沉聲道:“仵作何在?”


    澹台明忙道:“他在停屍房裏忙著呢,大人要見的話,我找人傳他過來。”


    崔佑唰地站起身,冷聲道:“不必,本官親自去,讓他把禁衛軍的屍體給抬到院子裏。本官也找了個懂行的人來,這會兒該到了。我們一起看一看,這具屍體到底藏著什麽玄機。”


    停屍房前的空地上,擺了具用麻布罩著的屍體。這一日梁州城依舊是的陰天,『露』天的地方還不算晦暗。


    澹台明引著崔佑來到院子時,正趕上仵作裹了身棉襖坐在老榆樹下打盹。門前有了動靜,他便也立刻醒了,趿著雙不太合腳的舊棉鞋慢吞吞地起身向澹台明走去,在兩人麵前躬身揖手,含糊不清地問了個安。


    崔佑這會兒才瞧清楚,這寬大厚重的棉襖底下,裹著的是個還不到弱冠年紀的小子。這小子神『色』裏犯著『迷』糊,右邊臉上邋遢地糊著塊髒汙,頭發『亂』蓬蓬地壓在了一頂棉布帽底下,身上說不出的懶散,一點不像是個經驗老道的仵作。


    崔佑不悅,看了眼澹台明冷冷道:“這就是你找來的仵作?”


    澹台明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屑,連忙解釋道:“大人,衙門裏的仵作胡老頭幹這行都有三十個年頭了,這是他遠房的侄孫,兩年前來投靠胡老頭,說是要學門手藝,所以就留下搭把手。”


    澹台明說著,向那年輕人道:“小七,你舅姥爺呢?”


    小七『迷』『迷』糊糊地撐著眼皮,聽了澹台明的發問卻半天沒答話,愣了許久,直到崔佑快要發怒時,才訥訥道:“舅姥爺昨日多喝了兩杯,起夜的時候不慎跌進了茅坑,將腿給摔斷了。”


    小七嗓音沙啞,像是聲有缺陷。澹台明發愁地撓了撓下巴,道:“今日說好讓他過來給欽差大人迴話的,他怎麽還能犯糊塗喝酒。一會兒還有行家要來,少了他不行,你速速迴去,用車將老頭子拉來。”


    小七眨了眨眼,支吾道:“不是說驗屍嗎?昨日舅姥爺已經驗過了,說欽差大人無非是要問個結果,讓小七隨便說兩句就行。”


    澹台明急了,崔佑還看著,豈能讓個未出師的學徒來迴話,這小子怎麽就不懂看眼『色』呢?可澹台明是個好脾氣,知道胡老頭家的這個小七腦筋不好使,隻低聲催促道:“唉,讓你去你就去。跟你舅姥爺說,是我要他來的。”


    小七聽了卻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道:“舅姥爺說了,小七白天要在停屍房待著,不到天黑決不能離開,不然就要打小七,用皮條打。”


    崔佑等得不耐煩了,走上前皺眉道:“還在磨蹭什麽?這小子到底會不會驗屍?”


    澹台明剛要開口,卻聽院外又走進兩個人來。來人一進院子,立刻扯了嗓門道:“崔大人,你找卑職來到底什麽事?卑職如今隻是個區區牢頭,恰逢前幾日牢裏不明不白地死了個人,一會兒要審兩個犯人去,別耽誤太久啊!”


    來人正是牢頭戚九嬰,他大喇喇地往院子裏一站,雙手抱臂,腰上還別了把鋼刀,雖口上自稱卑職,神『色』卻傲慢得很,似乎並不把崔佑這個欽差放在眼裏。


    崔佑竟難得沒生氣,還很客氣地衝他拱了拱手,道:“戚護衛,有勞。自京城一別,應有小半年未見了吧。”


    戚九嬰嫌他囉嗦,愛答不理地別開頭。


    崔佑隻好走向院中擺著的屍首旁,道:“人都到齊了,便開始吧。澹台大人,就請你這位仵作當著眾人的麵,再驗一次屍體。”說著,他又轉向戚九嬰道:“戚護衛,請你來就是想麻煩你瞧瞧,這位禁衛軍到底是怎麽死的。”


    戚九嬰本不想理會崔佑,但一聽死的是禁衛軍,神『色』立刻肅穆起來。他也走到麻布蓋著的屍首旁,瞪了眼還在犯『迷』糊的小七,示意他立刻動手。


    小七卻看著戚九嬰身後那人發愣。


    戚九嬰催促道:“還呆著做什麽?動手啊!”


    戚九嬰身後站著的那人自進了院子後,也注意到了小七,他此刻走上前來,向著崔佑和澹台明一禮,道:“見過欽差大人,見過澹台大人。在下宋南陵,溧川人士,跟著戚世叔學過幾年武藝,於江湖各家的招式心法有些了解。聽聞大人想找人辨傷,是以跟來盡一盡微薄之力,還望大人不要怪罪晚生自作主張。”


    崔佑聞言,點了點頭示意無妨。他找戚九嬰來,正是為了要查一查屍體上是否有江湖人士造成的內傷。


    宋南陵得了崔佑首肯,便向小七淡淡一笑,道:“這位小兄弟,請。”


    小七木訥地抓了抓脖子,極不情願地蹲下身去,揭開了屍體上蓋著的麻布。隨著屍體『露』出,周遭的眾人微微變了臉『色』。隻見石板鋪就的小高台上,一具黑炭般的焦屍顯『露』出來,四肢幾乎沒了形狀,頭顱更是自頸端斷裂下來,成了個煤餅大小的炭球,隨著麻布揭開的動作,還朝著石板邊緣滾去。


    崔佑見那頭顱滾來,大驚失『色』,不及細想就向後踉蹌退步,待那頭顱滾至石台邊緣時,卻被小七一把撈住,端端正正地放迴了原處。


    在場的眾人裏,隻有戚九嬰還鎮定自若,其餘人都有些麵『色』發青。


    崔佑麵上抽動了兩下,勉強鎮定下來,不等他開口掩飾方才的窘態,就聽小七不好意思地幹笑了兩聲,問道:“大人,要剖麽?”


    崔佑聞言,一時沒忍住,捂了嘴轉過身去,幹嘔起來。一旁的崔九嬰卻不耐煩地催促道:“廢話,查內傷看的是骨骼髒腑,不剖還看個屁!你動作利索點!”


    小七也不多話,自臃腫的棉襖底下提出排鏳亮的刀具來,慢吞吞地擱在了石台邊上,髒汙的手指自刀柄間劃過,突然挑了把刀身又寬又圓的。他將刀刃舉至麵前輕輕吹了口氣,二話不說地往那焦屍的咽部紮去。


    屍體因被火烤得失去了大部分水分,看上去要比常人瘦小許多。小七一鼓作氣地割開了屍體的喉管、氣管,打開胸腔和腹部,將裏頭發黑破裂的髒腑給『露』了出來。他及時拿了巾帕蒙住口鼻,其餘眾人卻被髒腑破敗生成的腐臭之氣給熏了個措手不及。


    崔佑剛緩過口氣轉身迴來,見了眼前的情形立刻又嘔了起來,這一迴將先前喝下的大洱茶同芙蓉餅也一同吐了出來。


    小七利落地開過膛,又恢複了呆滯的模樣,捏著那把方圓的開膛刀垂手立在一旁。戚九嬰方才還很不屑,此刻卻多看了小七一眼。他邁步到了石台前,低頭對著剛剛開始腐壞的髒腑看了起來。


    他邊看,邊指了指小七,問道:“你給老子說說,這人是怎麽死的?”


    小七訥訥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道:“被人扭斷了脖子後咽氣的。”


    戚九嬰冷哼一聲。“都燒成這樣了,何必還要扭斷他的脖子?”


    小七歪頭看著他,道:“大人你開什麽玩笑,這人是先被扭斷了脖子,再被燒焦的。若是人還活著,被火燒著了必要蜷縮身體,此刻你瞧見的屍體便不是這般平躺模樣了。還有,你瞧他的食道和氣管。”小七說著,指了指被他劃開後呈現在眾人眼前的兩處,道:“就是這裏和這裏,這兩處沒有積著煙灰,說明起火的時候他已經沒了唿吸。”


    戚九嬰又道:“那為什麽一定是被人扭斷了脖子才咽氣的。你瞧他的髒腑,都絞成一團了,顯然是受了內傷。”


    小七呆呆地點了點頭。“是啊,他是受了內傷。可這些內傷還到不了頃刻斃命的程度,反倒是脖頸這裏,頸骨被人折斷啦。”小七又指了指那顆掉落下來的人頭。


    戚九嬰若有所思地看著小七,道:“頸骨脆弱,興許是衙役搬運時碰斷的。”


    小七卻斬釘截鐵道:“不是碰斷的,就是扭斷的。若是碰斷,頸骨創口處的骨質應疏鬆一些,斷麵也不該被灼燒得這般嚴重。可你瞧,這裏的斷麵還是被燒焦了,而且骨頭碎裂成了好幾段,碎裂的方向也很一致,倒像是人為用力扭斷的。”


    小七說著,又抽出把剔骨刀來,將頸骨處的碎骨一一剝離出來給戚九嬰看。


    崔佑那邊已經吐得天昏地暗,澹台明也沒好多少,他一邊照顧著崔佑,一邊又要注意戚九嬰的對話。此刻他終於找著間隙,強打精神道:“我說戚牢頭、小七,你倆就下個定論吧。”


    戚九嬰其實心中已有定論,但想到宋南陵也在,心道這小子見多識廣,便打算考考他,哪知一迴頭,卻見宋南陵正定定看著小七。


    戚九嬰輕咳一聲,道:“我說世侄,你看出什麽名堂了?”


    宋南陵立刻迴神,向戚九嬰一笑,道:“想必世叔已經知曉謎底了,容侄兒先行在此獻醜,若說得不對,還請世叔指正。”說著,他也來到石台前,站在了小七身旁,道:“這一位隻怕是遇到了太阿門的高手了。”


    “太阿門?”崔佑忙問。


    “正是。太阿門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大門之一,與三清門、瀾滄霍門,和已經滅亡的四象門齊名。這本是個以劍術聞名江湖的門派,但太阿門先輩還有一門成名絕技——鶴絕指。”


    澹台明文人出身,也不大懂江湖中事,問道:“鶴絕指?這又是什麽東西?”


    宋南陵道:“是一種指法,以靈巧剛勁著稱,既能分筋錯骨,亦能碎石斷鐵。我看這屍首的頸骨斷折處創口平整,碎骨細小,應當便是鶴絕指了。至於髒腑受到的內傷,還是太阿門的內功所致。太阿門重劍術,於內修一道不算在行,因此太阿門弟子鮮少有能一掌斃命的功力。此人想必是在與禁衛軍交手時,未能一招將人殺死,忙『亂』下隨意出掌,最後還是靠著鶴絕指才得手。”


    宋南陵言罷,看向崔九嬰,道:“若說得不對,請世叔指正。”


    戚九嬰嗯了聲,隨即抱臂看著崔佑,眼中閃過厲『色』,道:“崔大人,這算完了麽?你可能確定,兇手就是太阿門的人了麽?”


    崔佑“啊”了一聲,卻陷入了沉思。鶴絕指也好,內力也罷,這些崔佑都聽得玄乎,可他卻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太阿門”三個字。這太阿門與孫昊素來交好,如今虧得他崔佑多生一個心眼,才沒教孫昊一騙到底,不然等他哪天也死在了這鶴絕指下,才真叫冤!


    崔佑這下是認準了孫昊讓人放的火,他剛要拱手向戚九嬰致謝,卻覺出袖中藏著的錦盒。他忙將錦盒取出,向著小七問道:“這裏麵的東西,是你在屍體上找到的?”


    小七一愣,隨即點點頭,探頭探腦地往他手上看去。


    崔佑打開了那錦盒,卻有些嫌棄地不願用手去碰裏麵的東西。他將錦盒轉向戚九嬰,道:“戚護衛,若這東西是我那護衛從兇手身上偷來的,你可能認得出是不是太阿門的東西。”


    戚九嬰看了眼那錦盒裏的東西,忽朗聲笑了起來,他笑了片刻,麵『色』卻陰鷙下來,兩眼鎖著崔佑道:“崔大人又說笑了,即便是出身太阿門的殺手,出來殺人時也不會特意帶著支玉勢。這樣的□□之物,可不是誰都會拿來當個寶貝放在身上的。”


    這時小七也湊了過來,瞧著錦盒裏的東西,自言自語道:“啊,原來這就是玉勢啊。”


    豈料宋南陵卻上前幾步,堪堪擋住了他的視線。


    戚九嬰哂笑道:“閨房情趣之物,小兄弟你怕是還用不上。不過我瞧這錦盒的紋樣,倒像是玲瓏坊的東西。”


    一直沒說話的澹台明卻突然一拍腦袋,恍然道:“哎喲,瞧我這記『性』!崔大人,我約莫想起來了這東西是誰的了。那日我府上的衙役侯府去傳孫二時,他耽擱了好一會兒才來。後來我聽幾個衙役閑聊時提起過,孫二那日說他丟了個極要緊的寶貝,還說是在玲瓏坊訂製的玉件,取迴來才一天的功夫,非讓衙役們幫著一起找。後來衙役問他到底是什麽樣的玉件,他卻死活不肯說。該不會剛巧就是這個吧?”


    澹台明這話一出,卻又覺得兩件事的關聯似乎有些牽強,忙打哈哈道:“興許就是個巧合,這東西也不見得一定是孫二丟的……”


    崔佑聞言,卻一臉陰沉地向著院子大門走去。澹台明急忙跟了上去,迴頭向眾人揮了揮手,示意可以散了。


    小七身上穿得臃腫,此刻正笨拙地收拾著石台上的刀具,可突然就覺得有道炙熱的視線正黏在自己的臉上。他抬頭看去,卻見是戚九嬰正直直瞪著這邊。


    小七愣了愣,卻沒說話,依舊低頭收拾著石台。卻聽戚九嬰道:“你是胡老頭的侄孫?”


    小七抬頭,訥訥道:“是啊,我爹爹的表兄的祖父是我舅姥爺的大伯,所以我就是我舅姥爺的侄孫。”


    “你這剖屍的手法,是跟胡老頭學的?”


    小七又是一愣,道:“不然還能跟誰學?”


    戚九嬰身上卻有了些隱隱的殺氣,道:“胡老頭是個仵作,這我清楚。你方才剖屍的手法,卻不是仵作的手法,而是醫者。你到底是誰,為何假扮胡老頭的侄孫?”


    小七似是沒瞧出戚九嬰的殺意,有些不解地答道:“我怎麽就假扮我舅姥爺的侄孫了?難道你還能假扮你娘的兒子?戚牢頭,你是不是沒睡醒啊?”


    戚九嬰眼中殺機一現,手中鋼刀立時出鞘,直劈小七。小七大驚,奈何穿得太過臃腫,讓他隻來得及一屁股坐倒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  拚命地寫!拚命地寫!梁州卷你怎麽就這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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