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莎登時愣住。


    盡管她立刻想起了文卿對她的許諾, 明白了分別的理由:他許諾會確保她的安全,而現在, 她安全了。


    所有法師公會之間的傳送陣都是相連的,每兩個點之間必定有一條直線。這張高度發達的交通網實質上是一個大小直接涵蓋了東西兩塊大陸的魔法陣,設置在法師公會中的、明麵上的傳送陣不過是這個巨型魔法陣的一部分。


    這是個機密,特蕾莎毫不懷疑所有相關人員的忠誠,但她同樣也毫不懷疑文卿能通過某種神奇的方式得知真相:她可以直接通過索格鎮的法師塔到達佛侖的法師塔,中途不需要法師公會對外宣稱的任何停留和中轉。


    並且幾乎絕對安全。


    甚至沒有多少出現傳送事故的可能。


    這裏麵涉及到太多和太龐大的魔法陣知識,她所知的也不過是皮毛。不,稱不上皮毛, 她所知的不過是外表, 乃至於假象。


    帝國最頂尖的四位聖域古法者在爭吵和辯論中選定了“星象法則”作為陣圖的本源,而後在爭吵和辯論□□同製訂了每一個基準點,又根據線條應該交匯的點推導出每一根線條。


    作為其中一位聖域的弟子她有幸旁聽了一部分……那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她甚至想不出該怎麽形容那種一頭霧水的心境。


    如果文卿在場, 他能夠對此做一個形象的比喻——像是四台超級計算機之間的辯論。


    因為話題太深,每一個問題都問到了觸及真理核心的終極, 出於對神靈的尊敬和古法者在表達自我時含糊不清的傳統,對話不得不充滿隱喻。


    而且這四台超級電計算機還老是因為一秒鍾能運算出數億種可能而省略一切前因後果,隻用一個單詞來代指。


    比如其中一個說“蘋果”,一個立馬接口說“水”, 另外兩個立刻知道了前兩者想要表達的意思,然後其中一個說“星軌”,稍慢了一點的最後那個人補充一段數字或者符號作為總結。


    他們真的是在討論。第一個真的要說的話其實是“蘋果會往下落”, 第二個說“水總是往下流”,第三個說“星星有固定的軌跡”,第四個給出了公式或者定理。


    他們從重力討論到萬有引力。


    就是這樣,對這四台充滿了創造力的超級計算機來說,這件事就是這麽簡單。


    然而旁聽者會開始懷疑自己。


    特蕾莎對法師公會所組成的巨型魔法陣的唯一理解就是它非常複雜,非常高深,功能繁多,傳送不過是基礎功能中的基礎功能,就像超級計算機裏的運算功能,出錯的是可能無限小,趨近於零。


    或許哈利他也知道。


    她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和文卿在一起的時光太奇妙了,他給你看的東西都太新奇,你一點兒也不會覺得無聊,這讓你開始不由自主地期待更多,事實上,他讓你對期待經驗豐富——他讓你忘記路程會有終點。


    於是結束的時候不斷積累的期待完全落空,好像揮出的一記重拳打在空氣裏,觸手之處卻空空蕩蕩。她試圖用一個微笑來化解窘迫,然而來不及收迴的餘力下,那個身不由己的踉蹌,分明顯出她的猝不及防。


    簡直有些狼狽。


    還有些蒼涼。


    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她從未有過類似的感受。在此之前,她心裏充斥的往往是不滿和憤怒,以及由這些不滿和憤怒催生而出的野心,它們像火一樣流淌在她的血管中,灼燒她的軀體,卻也滋養她的靈魂;在令她焦灼和痛苦的同時,也令她冷酷和殘忍。


    但那所有她在明爭暗鬥、爾虞我詐之中學到的知識和技巧都在文卿身上不起作用。


    她痛恨在作為一個年輕女孩子時所學到的一切,那些相比於政治來說稱得上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滿是笙歌和詩詞。插花,茶藝,刺繡,還有永遠也學不盡的樂理——


    她痛恨自己學得太過認真。她聽文卿演奏的樂曲,甚至幾乎能從那些激越之音裏觸摸到另一個靈魂。


    索拉森林裏,睡夢中傳來的溫柔海潮,經典的三段式結構,單旋律的陳述穩定卻也毫無拘束,反複循環的的低音多情而又深情。曲調就這樣在冗長的單調重複裏豐滿起來,以一種驚人的耐心慢慢堆砌起高台,像是匠人要建造一座神殿,每一塊磚瓦的雕飾都在緩慢進行的樂章中就位,每一個音節都被賦予了意義。


    在精靈王麵前,那首熱烈的交響曲則顯示出了更多的即興色彩,三個樂章極具表現力,純淨,清晰,整體展現出一種宏偉的美。


    第一樂章音節緊湊,旋律下行發展,而在樂章的末尾處音節的織體達到最為緊密的狀態,狂熱而又激昂;第二樂章兼具有橫向和縱向的雙重張力,氣勢莊嚴,極力渲染對於某種自然力量的讚頌,它是如此的虔誠,卻又絲毫不顯得卑微;在最後的第三樂章,一切又迴歸於平靜舒緩,內斂而自省,音節漫延流瀉。


    這首樂曲裏毫無戲劇性的衝突,對位法讓每一種音色都各自有著各自的旋律,猶如一座森林裏,樹有樹的聲音,鳥有鳥的聲音,走獸有走獸的聲音,溪流又有溪流的聲音,不同的聲部之間是那麽和諧,而這無疑彰顯出演奏者的天賦:多聲部之間的追逐不雜不亂,圓融而錯落,展現出超越單一的美來。


    然而演奏者本身卻不是這樣的性格——在聖詠般的恢弘裏,微妙的對立和抗爭隱藏在最深處。


    演奏者在狂熱的愛慕和音樂裏奉獻了自己。他沉浸得太深,又過於掏心掏肺,乃至於到現在都沒有恢複。


    然而聽曲便能識人,他每一首音樂中都有煙火一樣爆開的激情,那激情如遠雷般震撼人心。


    那個全情奉獻的靈魂從未迷失。


    他依然疏狂不羈,桀驁不馴。


    或許他就是實在太疏狂不羈和桀驁不馴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文卿打斷了她的思緒。


    他的麵孔有些蒼白,可笑容十分振奮。


    “這不用你教我。”特蕾莎說。


    他們麵對麵沉默了一會兒,文卿說:“再見。”


    特蕾莎說:“再見。”


    她咽下所有想說的話,轉過身,走進魔法陣圖的中心。元素隨著傳送陣的激活震蕩起來,像是自身被分解一樣,她融入於某個純然的元素空間內,構成魔法基礎的四元素迴蕩在身周,虛空中盡是朦朧不清的微光。


    這一過程持續了不知道有多久,時間在某一瞬間內變得毫無意義,特蕾莎沒來得及細細咂摸這種奇異的感覺,就被失重感驚醒。


    她睜開眼,走出魔法陣圖。麵前就是法師塔的大廳,無數穿著法師袍、手執法杖的法師穿行而過,每一個法師臉上都隻有高高在上的冷漠表情。沒有人發出一丁點聲音,大廳裏人流如織,氣氛卻一片死寂。


    這是佛侖的法師協會。


    和索格鎮法師塔內部的樸素不同,這座法師塔的內部充滿了元素的波動。四麵的牆上都繪滿了不知名的魔法符號,那一定是古法者留下的,她曾經以為它們所散發出來的光芒勝過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晚霞……然而此刻她卻下意識地要拿它們與火山上的那場日落作對比。


    但有什麽可對比的呢?她凝望著落日,紅光消失在地平線上。


    俗套,實在太俗套了,像是人們已經歌詠了一萬遍往後或許還會繼續歌詠下去的愛情故事。特蕾莎曾經以為自己不會被那些故事打動,可原來她隻是沒有聽到她最愛的那一首。


    她邁出魔法陣,融入法師的人流中,鉑金色的長發無比醒目。


    整個帝國最為優秀的法師齊聚在這裏,帶著魔法的真理,也帶著權勢的血腥。


    她走在他們之間,被音樂所安撫的血液又沸騰著燃燒起來;而她的心跳卻沉穩下來,再沒有什麽可以打動。


    這裏壓抑到皮膚微微刺痛的環境才是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有她賴以生存的養料。她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去迎接屬於她的世界。


    枯槁、得體、病態,令她微微厭煩,然而又甘之如飴。


    她穿過人流,踏上隱蔽的階梯。她的老師會在塔頂等待她的到來,通常是關於魔法的考核——老師從來沒有滿意過考核的結果——或是以魔法交流的借口,傳達某個極端隱秘的信息。


    那是法師和皇權的博弈,而她是聖域的弟子,又是皇帝的親信,位於漩渦的中心,必須打起十萬分的精神,才能在皇帝和老師之間應對自如。


    在唿吸的間隙,她想起那雙注視著她離開的碧綠色眼睛。


    她竟感到十分悲傷。


    仿佛某件事還未發生,她卻已經預見了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通常情況下,我們將“某件事”稱之為: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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