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中轉站裏。


    一道身影如犯病般,抽搐著。


    那嬌柔的軀體痛苦地在地上翻滾。


    嘭!!


    翻滾撞擊到了一根堅硬的粗石柱,發出悶響,繼而停了下來。


    吳姬十指努力地抓住暗金後土麵具的邊緣,往外扒動著,但卻是無法扒開,即便那臉皮被扯出了血痕,依然是無能為力。


    她已經嚐試了許多許多次了。


    這麵具裏好似藏了什麽,正在吸取她的靈魂。


    她有時候是可以把麵具摘下來的,但一覺醒來,這麵具卻又會莫名其妙地迴到臉上。


    而當這種“吸食感”產生時,她就無法取下來了,哪怕拚命撕扯,也做不到。


    良久...


    又良久...


    她整個人虛脫了,滿身汗水地躺在冰冷的黑色大地上,衣衫濕透,而部分地貼著雪白的皮膚,映出婀娜的曼妙曲線。


    吳姬坐起身,她還差一重就可以突破十一境巔峰了,就可以掙脫凡人命輪了。


    但她卻沒有半點開心。


    麵具固然是一方麵,


    另一方麵則是聯姻。


    吳姬永遠想不到自己在完成了隱君的任務後,居然還需要去聯姻。


    第一代隱君固然對家族做出了貢獻,但卻正因為忙碌於人間事項而耽誤了突破時間,如今她的實力在吳家並不算很高。


    而聯姻對象,卻是族人所挑選的,那是為了保證血緣的純淨,而與同族之間進行的婚姻。


    至於為何聯姻...


    與其說是利益,不如說是她的臉。


    她很漂亮,漂亮的傾國傾城,這一點毫無疑問。


    吳家和蘇家不同,蘇家是冰帝與長公主爭奪帝師的任命權,以進而爭奪家主之位。


    吳家卻沒有這麽複雜。


    而,她從隱君之位卸任前,曾為大商皇後的母親,以及趨炎附勢的生父早為她選好了家族裏的對象。


    那位對象是如今族長的小兒子吳一植。


    在她擔任隱君時,吳一植曾到人間“曆練”過,因為辦事太笨、為人好色也被她懲罰過,結果他返迴族中就提出了這聯姻,要把她納為二房。


    最關鍵的是,生父生母居然答應了。


    如今已經在籌備婚禮,發送請帖...


    這對吳姬來說,完全是羞辱。


    但族人不這麽想。


    “能與族長小公子成婚,真是該當感恩了。”


    “這也算是對她努力的最大迴報了。”


    “她會不會不願意呢?”


    “怎麽會,怎麽可能?難道她要破壞家族血統的純正?還是看不起家族族長?能與小公子結合,即便是二房,也是幸運了。”


    “吳姬的父母也是煞費苦心啊,真是為這女兒的婚嫁操碎了心,她若是還不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當真是無藥可救了。”


    是的。


    倘若她不開開心心地去參加這婚禮,便是不忠不孝,便是不知好歹,便是不懂感恩,便是瞧不起家族。


    人言可畏,更可畏的是你根本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好似整個世界都如此充滿惡意地在你耳邊呢喃低語。


    這一刹那,吳姬忽然感受到了曾經重壓在那位皇弟身上的擔子...


    如今的感同身受,讓她輕歎一口氣。


    數日後,她來到了一處高崖。


    懸崖盡頭是一個墓碑。


    墓碑在深冬明月光下,顯出蒼白以及那刻著的墓銘:


    “商太子古塵之墓”。


    吳姬摘下暗金的後土麵具,掛在腰間,取出三炷香點燃,焚香嫋嫋,散於半空。


    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也是她自己曾做過的孽。


    但若是她不做,又能如何呢?


    誰,不是被命運所束?


    選擇是一種幸福,但又有幾人能夠擁有呢?


    要麽,就是順著這命。


    要麽,就是去做那人嫌鬼厭的異類。


    所有曾經口出惡言的人啊,又何嚐不曾被同樣的惡言所綁架過呢?


    為虎作倀,世人豈非大多都是如此?


    冷月下,


    吳姬靜站到檀香焚盡,燙到指頭,卻猶然未曾察覺,


    她取出一個酒壇,一個酒壺。


    啪。


    酒壇塵泥拍開,她抓著壇邊,對著這也許她此生此世最對不起男人的墓碑澆灌下了美酒。


    酒水濕了懸崖,順著光影裏山石的凹凸紗皺流盡,


    又被山風吹開,成了斷珠的垂簾,向遠發出那“滴答滴答”卻悄不可聞的輕音。


    吳姬抓起酒壺,湊到唇邊。


    酒入愁腸,化作的是淚。


    “還要喝麽?”笑聲忽地從身後傳來。


    吳姬猛然警覺,全身如母豹子般繃緊,一個前衝然後立刻迴身,手中已經抓住了骷髏刀的刀柄。


    但看到來人,她又鬆開了刀柄。


    來人是夏極。


    夏極從遠而來:“我還有酒,你有故事麽?”


    吳姬露出輕鬆而憂愁的神色,自嘲地笑了笑,但同時也放下了警惕。


    麵前之人不會對她出手,


    如果出手了,她也打不過,所以警惕完全沒必要。


    夏極走上懸崖道:“沒想到今年你還會在此時過來。”


    吳姬道:“你與大哥關係這麽好嗎,還來祭拜?”


    夏極沒嘲諷她,因為她自有內疚去煎熬過往的罪業,而是道:“我若說我是來等你的呢?”


    他數年前曾見過吳姬在地府露出痛苦之色,也明白後土麵具有問題,這次金蟬脫殼後,他為了執行後續的計劃,便是來這裏碰碰運氣,如果遇不到吳姬,那麽他自會再想辦法。


    但,偏巧就是遇到了。


    吳姬道:“堂堂的黑皇帝來等我這麽一個女人麽?”


    夏極道:“是。”


    吳姬沉默了下來。


    吳姬自嘲地笑著,自嘲地問著:“那,黑皇帝打算怎麽使用我?”


    夏極看了她一眼,取出兩壇美酒,一壇遞給吳姬,一壇自己拍開。


    吳姬其實不怎麽能喝,但也橫了橫心,直接拍開一壇,痛飲了起來。


    夏極道:“你在世家待久了,就把自己當個工具了?”


    吳姬反問:“不是麽?”


    夏極搖搖頭,誠懇道:“不是,誰都不是工具,誰都該有選擇權,悲慘也好,幸福也好,至少應該有可以努力去改變的機會,而不是注定如此。”


    吳姬輕哼了一聲,也不爭辯,繼續飲酒。


    一壇飲盡,她直接歪頭醉了過去,青絲為枕,墊著那一張有著傾國傾城臉龐的頭顱。


    夏極坐在她身側,取了一件毛毯為她蓋上,然後坐在孤月寒星下獨自飲酒。


    黎明未知,吳姬“嚶嚀”了一聲,轉醒過來,看了看毛毯還有身側的男人,揉了揉眉心道:“你還在...”


    夏極溫和道:“說說吧。”


    吳姬道:“你真的和以前很不同了。我若是那時候知道你能這麽厲害,肯定天天給你買冰糖葫蘆,做一個好姐姐。”


    夏極笑笑。


    吳姬莫名地有些心安,這才緩緩道:“兩件事,第一件,你說麵具有問題好像一語成讖了,吳家給我這麵具沒安好心,第二件事,我家族讓我和一個我很不喜歡的人聯姻。其他沒了。”


    夏極道:“我可以幫你解決,但解決之後呢?你似乎也不能留在吳家了。”


    “我還有選擇嗎?”


    “有,但你已經做好站在世家對立麵的準備了嗎?”


    “夏極,你...不騙我?”


    “我不騙你。”


    吳姬猶豫了很久,忽地長歎一口氣道:“我若死了,你把我也燒成骨灰,葬在我哥哥旁邊吧。我對不起他,但至少能厚著臉皮去九泉之下見他,道聲歉吧。”


    “你不會死。”


    “萬一呢...”


    “我答應你。”


    “謝謝。”吳姬舒了口氣。


    若是一個人知道自己死後會被安葬於何處,那便反倒是安心了下來。


    她躺在毛毯裏,雙頰依然酡紅,仰頭看著黑暗未逝、光明未至的天穹問:“那我能幫你做什麽?”


    夏極這才從懷裏抓出了三樣東西:


    絕地令,詭海古卷,帝令。


    ”怎麽使用這幾個東西?”


    吳姬雙瞳猛然瞪大:“你...”


    然而,下一刻她想起夫子死在劫地的信息,頓時明白了。


    許多年前,夫子在望江樓贏了鬼帝這三樣東西,如今輾轉卻到了黑皇帝手裏,真是世事無常。


    她心底有些惋惜,畢竟對於夫子那樣的聖人隕落,誰不會惋惜?


    同時,她也更震驚於夏極的強大了。


    ”吳姬?”


    ”嗯...”


    她反應了過來,用複雜的眼神看向帝令,然後開始娓娓道來。


    黎明...


    已至。


    灰色的山霧成了焚燒的金焰,把兩道秘談的身影淹沒於其中。


    ...


    ...


    “收斂火焰。”


    “用羽毛當腿。”


    “哪有這麽長的腿,快上天了好不好。”


    劫地深處,


    夏極正指點著一隻小鳳凰如何才能直立起來。


    琉璃控製著火焰,縮短了尾巴,從外裹上一層覆籠拖地的白金色長袍,鳥頭很不安地在帽兜裏左右看著。


    夏極為它戴上了麵具,看起來還真像個人。


    琉璃忐忑道:“緊張。”


    夏極笑道:“你不是想看看人類世界嘛,我帶你去看。”


    琉璃道:“還是緊張...”


    夏極道:“我覺得該緊張的不是你,好吧?”


    一個深淵boss偽裝成人類,跑到人類中間去,這究竟誰該緊張?


    琉璃:“好奇怪的感覺。”


    說著話的時候,諸多鳳凰羽毛如同觸手般,從白金色長袍裏向著四方蔓延了開來,然後癱了下去。


    頓時間,那矮矮的身影頓時更矮了,直接矮到了夏極膝蓋處。


    琉璃道:“要不,就這樣吧?”


    夏極道:“這麽矮會很顯眼的。”


    琉璃道:“可是我能假裝是小孩子啊。”


    夏極道:“世家的婚宴一般不帶小孩。”


    琉璃控製著羽毛,再次把自己撐到了一米七的高度,它似乎對於人類行為有一些天生的認知,在夏極的調教之下,很快就變得如同了一個正常人,能走能跑能跳,還能跳起來卻不落下去。


    琉璃道:“你們人類還能變成兩個樣子...如果我也能化形就好了。”


    它還記得之前的風南北。


    想了一會兒,它開口道:“你說的吳家的婚宴,在什麽時候呀?”


    夏極道:“三天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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