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條墨黑蛟龍拉動奢華飛輦,排開重重雲潮,停落在一座雲頂莊園前。


    蘇瞬低頭,掀開車簾,


    簾子後是這蘇家五重天裏最美的女人,


    蘇瞬還未說話,長公主就已經開了口:“你留這兒。”


    “是。”


    蘇瞬說完這句話,就坐迴了禦手席上,側頭看著那背影逐漸遠去,這背影依然如同數十年前初見,一般的驚豔。


    長公主,便是不老的公主,有她在,這蘇家便沒有比她更美的女人。


    蘇月卿被鞭撻之痛還未消除,心中之憂也無人會明白,一切秘密都絕無可能見光,心中明明痛苦到了極致,卻還要用最真誠的笑容去迎接每一天,


    這一天一天過去,轉瞬就是十年。


    與蘇冰玄打擂台的人是她。


    這一次如果敗了,會死的人也是她。


    不過幸好,真正的長公主給了她一個承諾:如果能在帝師之位的爭奪戰中獲勝,那麽,就可以給她自由。


    她每天都在想這自由,她在凡間還有妹妹,還有家人,一別十年,不知如今怎樣了。


    蘇月卿經過修煉室時,側目看去,


    隻見那牢固無比的修煉室地麵已如幹涸百年的大地,呈出幾十張蛛網疊加似的皸裂,縱橫交錯,星羅棋布,縫隙之間依然殘留著幾縷熟悉的小黑龍氣的力量。


    “參見長公主。”


    莊園裏[煙雨紅塵小說.jinxiyue]的侍從紛紛跪倒。


    蘇月卿也不顧此處殘破荒蕪,便是小足一點走了進去,她永遠赤著小足,卻與地麵永遠隔著一層無形的力量,而不會接觸。


    她目光緩緩轉動,順著所有的裂紋仔細觀察,小心翼翼地在這最殘破的世界裏找著最初的力量落點,模擬著當時的現場,她看的很認真,很小心,好像看的是自己的人頭。


    來迴走了兩圈,


    侍從們雖然低頭,但都注意著這公主的一言一行,希望能從公主的一舉一動裏得到主人無礙的證據。


    蘇月卿走到修煉室最中間,忽然停下腳步,


    然後,深深歎了口氣,充滿了任誰都能聽出的失望。


    這一口氣,讓所有仆人都心如死灰,如墜冰窟。


    蘇月卿離開修煉室,走到臥房前。


    抬手,


    輕叩門扉。


    唐藍從內打開門扉,麵色惶恐地匍匐在地跪好相迎。


    但蘇月卿沒有質問“未曾照顧好主人,該當何罪”之類的話,她隻是掃了一眼桌上還熱騰的補粥,揮了揮袖,唐藍側頭看向床榻上的主人,夏極也點了點頭,她這才急忙下去了。


    門扉關閉。


    蘇月卿拖拽著銀紗,很自然地順手抓起了粥碗,又很自然地坐在了床榻上,輕輕吹開熱氣,將粥送到床榻上麵如金紙的男人唇邊。


    夏極抬頭看了她一眼。


    蘇月卿柔聲道:“南北安心休息,不用多想,也不用去聽什麽風言風語,你是我朋友,如今病倒了,我自然該來好好看你。”


    夏極抬頭看向長公主。


    長公主一雙眸子裏裹藏著神秘的星河,也在看著他。


    一瞬間,宛如有許多默契的信息交流而過,又如什麽都沒有。


    夏極道:“我行功岔氣,走火入魔,一個月,未必能把小黑龍氣修到第九層,辜負你的期待了。”


    蘇月卿道:“我知道。”


    夏極再道:“甚至三個月的時間,我都未必能夠將小黑龍氣再修到第九層了。”


    蘇月卿笑道:“我也知道。”


    夏極又道:“到不了第九層,帝師之位我能贏過對手嗎?”


    蘇月卿微笑道:“我換人。”


    夏極真誠道:“但我無法再把小黑龍氣修煉到第九層了。”


    蘇月卿亦是非常真誠:“沒關係。”


    夏極問:“那什麽有關係?”


    蘇月卿道:“養好身體...風南北,我準備向家主申請,賜你蘇姓,可願意?”


    這問題突兀無比。


    夏極搖搖頭:“用了風姓十八年,不想改,讓長公主失望了。”


    蘇月卿露出迷人的笑,真誠道:“我沒有失望。


    南北...這一次帝師之位關係重大,誰若能掌控此位,既可享受人間今後百年氣運。


    家主大限將至,你若得了此位,上位的就是我,否則便是其他人。


    殺劫將至,若是不能成為執棋之人,終將作為前線小卒,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蘇冰玄會不顧一切地想方設法來摧毀我的人,我亦會去摧毀蘇意,但蘇冰玄身為帝君,又兼男子之身,無論威望還是下屬都比我更勝一籌。”


    兩人目光再次觸碰。


    這一次觸碰,卻多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蘇月卿抬手,粥勺已經到了夏極麵前。


    夏極不張口。


    蘇月卿道:“你以為本宮經常喂人麽?你是第二個。”


    夏極還是不張口。


    蘇月卿笑道:“第一個是家主。那麽,月卿把你當你朋友,你為何還要如此生分呢?南北,你想要什麽?”


    夏極輕輕歎道:“想見老祖之風流,想窺天高與地厚。”


    蘇月卿愕然了一下,這才緩緩點點,然後微笑道,“吃吧。”


    “我自己來。”


    夏極虛弱地伸手。


    但長公主不讓。


    夏極見她這樣,也不再去強求,便是張開嘴,任由一口一口米粥喂來。


    粥碗已見底,蘇月卿輕聲道:“明天我貶你下二重天。”


    夏極點點頭。


    隨後,長公主抓起了空碗,懸到半空,麵容從溫柔到憤怒隻花了一秒的功夫。


    嘭!!


    屋外,即便隔著極遠的距離,也能聽到臥房傳來的重重摔碗聲。


    長公主推門,憤怒地甩袖而出。


    唐藍等人不知所措,惶恐無比地跪倒在地相送。


    但這一聲摔碗,卻讓她們麵如土灰。


    因為摔的不止是碗,還有這府邸主人的未來。


    次日...


    整個莊園都被貶迴了第二重天。


    來時風光無限,走時不過是兩條蛟龍拉著的飛輦,人貨同載。


    就在飛輦要離開時,


    遠處天空雲層如被巨手排開,


    矯健的九龍拉著華貴的飛輦落在了厚積雲上,


    一道器宇軒昂的年輕身影從車廂裏走出,


    這人眉宇間帶著七分冷意,三分傲意,懷裏抱著一把劍。


    就在眾人要從他身側而過時,


    那男子大聲道:“風南北!”


    車簾掀開,露出虛弱麵容:“何事?”


    那男子淡淡道:“你可知曇花?”


    夏極道:“夜中盛放,一現絕美。”


    男子語帶嘲諷道:“你亦如是。”


    說完四個字,他往前靠了些,用並不遮掩的聲音,帶著惋惜道:“其實你也不必覺得可惜,因為即便你能成功突破到第九層,也不會如何。


    小黑龍氣九層之後,別有洞天,九層之初到九層圓滿,還有九個小境界,可以說讓第九層圓滿所需要的辛苦與智慧,遠遠超過了第一層至第九層的修習。


    換句話說,修行小黑龍氣,唯有達到了第九層,才算是剛剛起步,但你連站到起跑線上的資格都沒有。


    而我,三天之內必破第九層,你是一個失敗者,但你也不必覺得氣餒,因為你承受了不該承受的壓力,而你偏生是外麵歸來的,血脈純度差了。


    所以,這不怪你,怪的是命!


    若能你生在蘇家,身為蘇家本家人,或許是我強敵,但如今...可惜了。”


    男子說完這段話,沉聲道:“風南北,記住我的名字,


    我叫蘇景...


    這個名字,會永遠是你的噩夢。


    現在是,十年後是,五十年後依然是。”


    他顯然是接替夏極成為長公主一係的帝師競選者。


    他來此,是為了徹底碾碎這位的信心,讓這位今後每每修煉失敗時,都會想到“這不是他的錯,而是命該如此”。


    之前長公主選了這位,而不選他,讓蘇景心底積蓄了許多不滿,如今隻覺時來運轉,愁緒一掃而空。


    夏極麵色蒼白,眼神裏透出幾分倔強,但終究緩緩黯淡,嘴唇嚅動了幾下,卻也終究是什麽都沒說,而是發出一聲或許無有人能察覺的歎息,然後放下了簾子。


    蘇景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曾經心中嫉恨的仇敵終究是一句話不敢說,而狼狽地逃跑了!


    龍象君低頭,麵色陰沉,他坐在禦席,狠狠一抖龍韁,繩索震蕩起悶雷之響,壓下那笑聲。


    蛟龍飛輦騰空而起,乘雲駕霧而去。


    主辱仆死,但龍象君什麽都做不了,所以隻能在每一次拉扯龍韁時,甩出響亮的聲音。


    啪!


    啪!


    啪!


    車廂裏忽然傳來唐藍的聲音。


    “主人讓你輕點兒。”


    龍象君悶悶地應了聲:“是。”


    這位金剛般的壯漢,心中此時不知是什麽味道。


    唐藍唐紅雙胞胎姐妹坐在夏極身側。


    唐藍安慰道:“其實許多蘇家子弟都在二重天。”


    唐紅道:“是呀,主人,三重天爾虞我詐,不如在二重天好。”


    兩女一左一右陪在夏極身側,竭盡全力地去開導著,生怕主人一個想不開,從此真的墮落了。


    夏極舒展長腿,以一個舒服地姿勢壓在長桌上,


    他雙手枕著腦勺,看著被風雲吹開的車簾,


    簾外白茫茫一片,


    不見人間,


    不見亭台樓榭,


    不見紛紛攘攘。


    夏極自然不會把蘇景放在心上,他如今想的是蘇月卿。


    這位長公主可不簡單,精氣神皆是凝練無比,顯然是第十境的圓滿巔峰,也不知道有幾重法相。


    其次,長公主和他竟然生出了默契。


    默契不是通過語言來形成的,而是眼神。


    我知你意。


    你亦明白我心。


    長公主竟然知道他走火入魔是假,然後將計就計,好生安慰以施加恩德,


    但在她發現自己已經發現了她知道時,她就不施恩德了,而是順水推舟,說將自己貶入二重天,


    這是雪藏之策,她害怕蘇冰玄手段詭計層出不窮,也擔心這三個月的時間會生出變故。


    問題是...


    她是怎麽察覺自己走火入魔是假?


    她在修煉室看出了什麽?


    她為什麽能看出?


    在雙方表意明確之後。


    自己提出了要求“要見老祖”,長公主顯然知道這不容易,但她還是答應了,而她也問了自己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明著看似是拉攏,實則卻給了夏極一種站在路口的感覺。


    她問“賜你蘇姓,可願意”。


    自己拒絕了。


    然而,下一刻,長公主的表現更是奇怪到了極致。


    她迴了句“我沒有失望”,這五個字她說的誠心誠意,沒有半點謊言的意味。


    之後,兩人的表演,可謂是影帝影後同台演出。


    一個把憤怒失望演繹到了極致,另一個把天才夭折闡述到了極致。


    世家...從這一層次開始,人人皆妖孽。


    夏極收迴心思,他對這群人再無半點小覷之心。


    “主人,二重天有一處好玩的地方,宛似仙境。”唐藍又在努力分散夏極注意力。


    唐紅拍手道,“是瓊峰顛,可觀雲海變幻,可看群蛟舞動,據說還曾是我蘇家一位天侯悟劍之處,絕壁上還殘留著幾分劍意呢。如今這天氣,帶上些果子,美酒,登山真是極好的。”


    夏極神色卻未曾舒展,他落寞地看著遠處。


    唐藍姐妹兩人對視一眼,神色黯然了一下,然後又努力地笑起來,去讓主人開心,然而,兩人都知道,天才如日中天之時,卻攔腰折斷墮入塵土,這是多麽銘心刻骨的痛苦,又怎可能三言兩語就平複呢?


    ...


    ...


    三日後。


    三重天極東,小樓,密室裏。


    麵容醜陋的白發女人盤膝而坐,俯瞰著腳下匍匐的女子,帶著質疑道:


    “你換了蘇景?”


    “蘇景已突破了小黑龍氣第九層,而冰帝的人還未突破。”


    白發女人冷哼一聲:“那你最初為何不用蘇景?!”


    “蘇景此子,天賦雖好,心性不足,而蘇冰玄工於心計,他隻要耍幾個手段,蘇景很容易臨陣而敗...而且,蘇景他自持本家人身份,非常傲...”


    啪!!


    話音未落,白發女人已經抽出了長傘,狠狠抽打在麵前的蘇月卿背上。


    蘇月卿如遭電擊,整個人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白發女人笑道:“蘇家本家人你不用,非要等一個不姓蘇的外家人。”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哼!”


    白發女人抬手,傘尖挑起了蘇月卿的極美的臉龐,帶著猙獰,湊過去認真審視著,然後問:“你就沒想過真的取代我?”


    “奴婢隻求長公主在事成之後,能放我迴大商與家人團聚,從未想過成為長公主。奴婢是什麽卑賤的身份?能夠作為長公主的影子,就已是自豪無比了,又怎麽敢有膽子再想其他呢?”


    “事成之後,我自然放你迴去。你也不必擔心飛鳥盡良弓藏,你是我的人,我要你死隨時可以,又怎麽會殺你呢?就算你真的犯了錯,我也舍不得你這張臉。”


    白發女人伸出枯樹皮的雙手,輕輕撫摸著蘇月卿的臉龐,“美...真美...啊啊。”


    她陶醉其間,顯出無比的病態與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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