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鶴笙看一看秦太太,半晌嘆了一聲。秦太太道:“去年的那起剿匪錯案,你口上說處罰,把高仲祺從邯平調迴來,反而升了他的官,我倒還記得清楚,那報紙上登載的錯轟的別墅主人就是姓梅,是不是你為了處置金士誠,連帶著把賀蘭的姨媽給……”她說到這裏卻住了口,那臉上浮現出了驚愕的顏色。秦鶴笙yin沉沉地道:“不能讓賀蘭留在咱們秦家。”


    秦太太卻道:“你又不是沒見承煜剛才的qing形,你趕走賀蘭,隻怕也同時趕走了承煜和咱們的孫女了。”秦鶴笙臉色一變,卻又知道秦太太所說不差,這也正是他最擔心的,這會兒坐在那裏yin著臉半天不說話,秦太太想了半天,隻能道:“我看承煜對賀蘭是鐵了心,賀蘭這孩子平日裏言談舉止,就是不差的,如今木已成舟,咱們就不如順水推舟,先看看qing形再說,有些事兒不說出來,一輩子也沒人知道。”


    秦鶴笙那臉上yin晴不定,靜默了半晌,卻把手揮了揮,道:“你出去吧。”秦太太轉身往外麵走了幾步,忽地迴頭謹慎地道:“鶴笙,你可不要一時犯糊塗,剛才承煜說得那樣堅決,賀蘭不能有事,除非你想要承煜的命。”


    秦鶴笙那臉上一片無可奈何的顏色,他年歲已大,這般急怒jiāo加,已然是唿吸急促,這會兒氣喘道:“行了,這事兒以後再說。”秦太太出了門,對站在外麵值班的侍從道:“叫陸醫官來給大帥檢查一下。”那侍從聽了,立即就去打電話了。


    笙歌酒後,何似無qing天已經很晚了,路邊都是些小攤販擺著攤子,汽車不緊不慢地行駛著,高仲祺側頭看著車窗外,光怪陸離的路燈從車窗上掃過,也映著他的臉,光與影的變換,他這幾天臉色yin鬱,一直就沒說什麽話,許重智坐在倒坐上,很是擔心。


    那車行了不一會兒,司機就道:“參謀長,到清風樓了。”


    高仲祺轉過頭,就見清風樓的外麵站著許多穿長衫的便衣,眉眼嚴峻,神色間自有一股殺氣,許重智往車窗外看了一眼,道:“這個陳阮陵身邊的隨護保鏢還真不少,等閑人近不了他的身。”


    因扶桑人一直要求秦大帥開放楚州各大港口,說什麽商務租用,暗地裏卻是妄圖把楚州作為一個向內地輸送軍火的通道,這個陳阮陵就是扶桑領事館派來遊說的,大帥屢次拒絕了他,陳阮陵仍不死心,深知目前在俞軍中的掌權人物,除卻秦大帥,段督辦,就是高仲祺了,他便直截了當地下帖子來請高仲祺。


    高仲祺冷笑道:“他越大張旗鼓越好,免得給我添口舌是非。”許重智說了一聲“是”。他們此行帶的人也不少,正是一個警衛隊,此刻全都下了車,沉默冷淡地在外守衛警戒,與陳阮陵的隨護對峙。高仲祺下了車,被侍衛簇擁著進了清風樓,清風樓早就被清空,閑雜人等,自然是都不許入內的。


    到了晚上八九點鍾,桌上的菜餚已經冷了,另有兩個大酒罈,一個已經空了,橫倒在桌麵上,另外一個也隻剩下了半壇酒,正是酒酣耳熱之際,高仲祺靠在椅子上,外套上的扣子全都解開了,端起酒杯朝著對麵那人道:“想不到你的酒量竟如此之好。”


    陳阮陵西裝筆挺,包廂裏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更襯得麵如冠玉,一派儒雅,此刻微微一笑,道:“家母是陳家七小姐,陳家在瀘州,是幾代相傳的釀酒世家,參謀長誇我酒量不錯,那麽我也正應了中國人那一句古話,家學淵源。”


    高仲祺道:“原來你母親是中國人,你怎麽給扶桑人辦事?”


    陳阮陵笑道:“不巧得很,目前在金陵大使館的扶桑公使長穀川弘治,正是家父。”


    高仲祺聞言,眉棱骨不經意地一顫,倒好似是聽到了一個大笑話,哈哈大笑,“那陳先生活得很不容易,世人總有理由罵你,你也總有理由反駁。”陳阮陵卻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寵ru不驚地道:“何必去反駁,人xing最薄,qing又如何,終究是破,我早就看慣了。”


    高仲祺慡朗地一擊桌子,道:“你有這份超脫之心,倒也難得,為君此句,就該痛飲一杯。”他親自為陳阮陵倒了酒,兩人舉杯飲了,陳阮陵放下酒杯,卻又笑道:“高參謀長錯了,俗世之人又有幾個能超脫的,功名利祿這四字,耗盡了多少人的心思,就連高參謀長,不也是明裏暗裏活動著,如今在俞軍上,恐怕有過半數的大員,都是參謀長你的人了,就連鶴帥身邊的唐副官,不也是要看著高參謀長的眼色行事麽。”


    高仲祺抬眸看了看陳阮陵那副處亂不驚的樣子,唇角揚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陳阮陵本就是有圖謀而來,怎奈從開始吃酒到現在,高仲祺卻時而扯一扯川清風土人qing,時而又問一問扶桑民俗,陳阮陵始終找不到話鋒,好容易到了這樣一個關口,他便立即笑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陳某雖來楚州不長時間,但也久仰參謀長威名,深知參謀長乃當世之英雄,國家之棟樑,定然不會屈居於他人之下,若能與我們扶桑合作,那麽便是如虎添翼,日後飛huáng騰達,這川清河山決跑不出參謀長之手。”


    他侃侃而言,言語之間含著無數挑撥,高仲祺轉著手裏的酒杯,忽地冷笑一聲,那右手一動,便疾快地從槍套裏拿出手槍對準了陳阮陵,玩味地笑道:“陳先生,本來咱們喝得如此暢快,可你在我麵前說這種話,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


    陳阮陵望著那黑dongdong的槍口,雙手伸出,手心朝上那麽無所謂地一攤,微笑道:“即便參謀長現在殺了我,你想得到的一切再等個八九年,全都不成問題,隻是……參謀長等得了嗎?”


    高仲祺嘲弄地笑道:“與你們扶桑人合作,我又能得到什麽?”


    陳阮陵從容道:“江山、權勢、財富、美人……”他頓了一頓,輕輕一笑,“隻要參謀長想要的,你一句話,扶桑將不計一切代價為參謀長鋪平道路。”


    他握槍的手無聲地一顫,眼眸裏閃過一絲銳光來,不禁重複道:“我想要的……”


    若想控製一個人,必要先知道這個人最想得到的是什麽,陳阮陵原本就覺得這個高仲祺心思複雜,實在無法看透,更是難以駕馭,所以他一言一語都很是小心,此刻目光微微一閃,堅定不移地抓住了這個契機,緩慢地說下去,“人生如一場虛空大夢,朝華白首,不過轉瞬,若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麽生在這世上,也算是白走一場了。”


    高仲祺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陳阮陵身後的那扇窗上,窗外是黑沉的夜色,恍若攪了半桶的墨漆,已經到了宵禁的時候,窗外的街麵上沒有一個人,那四下裏一片死寂,桌上的火鍋依然冒著熱騰騰的沸氣,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太多,這川清河山本就應該是他們家的,他這麽多年,一步步圖謀,為的就是早晚有一天,他要親手結果了秦鶴笙,但是秦家的其他人,自然也不能留。


    尤其是秦承煜。


    燈光從他的頭頂上照下來,明晃晃的流光,他的目光忽然恍惚起來,他還記得她唇角含笑,朝他跑來的樣子,嘴裏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仲祺,仲祺……”但現在她屬於秦承煜,他心裏的憤怒和嫉妒仿佛是一把刀在不停地來迴翻攪著!


    陳阮陵說得沒錯,人生轉瞬,若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隻要她能迴來,他就一定有辦法,讓她迴心轉意,但是有一個秦承煜擋在那裏,她就永遠不可能迴來。


    陳阮陵看著那把槍緩緩地從自己的眼前落下,最終被放在了桌旁,他心知大事定矣,便意態閑適地挾了一片薄rou,放在沸騰的火鍋裏涮了涮,蘸了一點麻油吃下去,高仲祺坐下來,端起斟滿酒的酒杯一飲而盡,再將酒杯放在桌子上,發出“當”的一聲,在這靜寂的房間裏,分外地清晰響亮。


    “陳先生,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雖然在大帥跟前還能說上幾句話,但我畢竟是個外人,俞軍早晚都是承煜大公子的。”他那眼眸裏閃過一絲如刀刃般的冷光,嘴上卻是含著淡淡的笑意,“我縱然是有心幫你,也是愛莫能助。”


    陳阮陵眉峰一聳,“參謀長的意思是……”


    高仲祺卻不再說話了,隻是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的,夜深電力已足,掛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很是明亮,將他的五官輪廓照耀得分外清晰,隻是一雙墨瞳裏,閃爍著冷邃的光,透出匕首般的銳利之意。


    陳阮陵何等jing明,忽地微微一笑,“我懂了。”


    因才是初夏,陽光很是明媚,秦公館玻璃花房裏的素心蘭還未完全開落,甬石道兩側是成簇的天目瓊花,花葉繁厚,一些枝gān沉甸甸地墜到了糙地上去。因芙兒鬧了點小毛病,賀蘭在嬰兒室裏陪了一整天,等到了晚上,就聽丫頭來報說秦太太叫賀蘭過去。


    花園裏點著很亮的電燈,照亮了一架子的紫藤花,花絛如紫色碎金般垂下來,璀璨炫目,幾個丫頭正在打理樹下的鮮花盆景,秦太太坐在jing致白椅上,手拿著一本《蓮花經》一頁一頁地看,段家大小姐薇玉也來了,這會兒正拿著拚圖在那裏擺弄,賀蘭走過去,輕聲道:“母親。”


    秦太太抬起頭來,望見賀蘭,微微一笑,很是從容慈愛,賀蘭才坐下了,就有侍候的丫頭過來倒紅茶,秦太太又道:“芙兒怎麽樣了?”賀蘭道:“剛才給她餵了一勺子藥,現在睡得安穩多了。”


    秦太太點點頭,“那就好。”又將手中挽得一串佛珠慢慢地放在書頁上,道:“承煜這幾日很忙麽?”


    賀蘭道:“也不是很忙。”


    秦太太微微一笑,“既然不是很忙,那為何要在書房裏工作到深夜,甚至不迴房去睡呢?”她那一句話音才落,賀蘭隻覺得心中“咯噔”一下,抬眸就見秦太太注視著自己,她慌忙之中不知如何迴答,薇玉忽地在一旁笑道:“母親,你看你這句話把賀蘭妹妹的臉都問紅了。”


    秦太太笑道:“那我也就不多說了,這終究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兒,說多了隻怕你們要嫌煩。”


    賀蘭忙道:“我們不敢。”


    秦太太卻又笑道:“承煜對我說,你們要搬出去住。”


    賀蘭看一看秦太太含笑的眼眸,靜默了片刻道:“是有搬出去的意思,楚州大學距離這裏總是太遠,承煜每天來來去去的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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