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葉青釉隻感覺腦子一聲嗡鳴。


    等再清醒過來的時候,便已經是到了陳春花的麵前,替對方擋下了朱縣令一巴掌。


    這一巴掌不輕,卻也不重。


    朱縣令原本就年老體衰,打了陳春花的那幾下或許還有狠勁,可幾下過後,早已力竭。


    等巴掌落到葉青釉的身上,除卻稍稍的痛感,滔天而來的,就隻有翻江倒海的惡寒,以及惡心。


    這一瞬,葉青釉腦子裏什麽也沒有,隻想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似乎也不能怪老爹過分愚蠢的仁善。


    有時候,等自己該做決定的時候,她自己,其實也是會做出同樣選擇的。


    就像她嘴上說著愛財,但其實,不也為了留王秀麗一條性命,出銀錢,費功夫,又吩咐人守著嗎?


    如今跑出來護陳春花,肯定也會開罪朱縣令,可這不也動作比腦子快一步,直接就幹了嗎?


    紛雜聲中,葉青釉逐漸緩過神來,動作飛快的脫掉自己身上夾襖,給倒在地上的春紅披上。


    春紅以手捂麵,趴在地上不停地哭泣。


    葉青釉就地跪下,就這麽抱著對方的頭,盡可能將自己披給對方的衣服遮蓋到對方的身上。


    可,無論怎麽遮,怎麽蓋,都短了一截。


    都,短了一截。


    衣服,就是穿不上。


    而且還沒有辦法遮蓋掉對方身上醜陋的痕跡。


    葉青釉越忙,越亂,腦子越空,好半晌才想起來,原來,自己的衣服其實就是比對方要短一些的。


    堂中有好些人剛開始看這場景的時候還哄笑了幾聲,越縝不語,笑聲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


    好半晌,哀哀切切的哭聲之中,隻有一個原先就站在越縝身旁的肥圓胖漢子站了出來,頗有些無所謂道:


    “哎呀,侄.....公子,難得有這麽風雅的事兒,紅袖添香,品香狎妓,人生一大快事啊!”


    “男人嘛,就是這樣的,也不是什麽品行不端的事兒,朱縣令這麽真性情,有什麽好冷臉的?”


    越縝的眼神從麵前的場景掃過,在葉青釉那張罕見茫然無措的臉上停留一瞬,而後,才別過了眼,釘在身邊肥圓胖漢子的身上,一直將人看的額間冒汗,這才冷聲開口道:


    “柳承書,這就是你和我說的龍泉民風淳樸,官署清廉?”


    “縣令白日宣淫,府衙狎妓!?”


    此聲聲若雷霆,夾雜著無盡的寒氣,不少跟在後頭,看著像是有些臉麵的爺們都是一抖。


    眾人麵上掛苦,望向朱縣令的眼中,自然也多了幾分不滿。


    朱縣令為官多年,倒不是也沒有見過大官,但哪裏見過這樣不怒而威,明顯看著不似凡人的年輕人。


    更何況,對方口中的柳承書,可是柳府的柳二老爺!


    柳府三兄弟,分別以‘詩書禮’作名,大老爺更是能麵見天顏的大官,親族之中,更有顯赫,這在龍泉誰不知道!?


    因著這些,誰人在龍泉敢對著柳府老爺唿來喝去,直唿其名?


    要知道,他雖然也是一縣縣令,往日裏可也都是將柳二老爺當做上賓供著,且將關係處的極為親厚的!


    不然,今日柳二老爺帶著人要進來,下人們也會攔住,怎會讓人將自己正在辦事兒的模樣都瞧了個一清二楚!


    那,讓柳二老爺如此裝孫子的人到底是誰?!


    朱縣令心有猜測,可又吃不準,隻得對著柳二老爺擠眉弄眼,盼著對方看在往日的情麵上,再幫自己說上幾句好話。


    可是,沒有。


    柳二自己早知曉這位年歲不大,手段卻雷霆的天橫貴胄的厲害,也煩今日好不容易想著表現一下自己,卻被朱縣令壞了大事,所以壓根就沒準備多做理會。


    柳二越不答,朱縣令自然也越知道站在柳二一旁之人分量有多大,一時間也是冷汗涔涔。


    好半晌,還是朱縣令自己打破了僵局,顫著花白的胡子,試探出聲問道:


    “這位公子,您請裏麵坐?”


    越縝隨意晃了晃手裏的扇子,沒有迴答,隻是朝堂前抱著陳春紅的葉青釉開口道:


    “小娘子,我問你,你年紀這麽小,卻在這兒,可是此處的縣令色欲熏心,將你也擄了來?”


    朱縣令當即大駭,一邊朝葉青釉使眼色,一邊急道: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


    “這是我家中仆婦的閨女.......”


    越縝劍眉微挑,看了一眼明顯有些慌亂的朱縣令,冷哼一聲:


    “這是今早來給我送瓷的葉小娘子,怎麽又成了你家中仆婦的閨女?”


    “滿口荒唐言,這就是龍泉的父母官?”


    朱縣令嘴唇蠕動幾下,眼神陡然驚恐起來,賠笑道: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


    “原來公子見過這葉小娘子,就是同她定瓷的人,我剛剛也是怕多生事端,所以才胡言亂語了一句。”


    “既公子知道葉小娘子,那上次柳二老爺持州府大人手書來府衙說要改差雇的征收準則,應當也是公子您見過影青瓷後的意思?”


    “那恕下官鬥膽,不知公子您是.....?”


    正如葉青釉原先所料,朱縣令其實也卻有些本領。


    三言兩語見,便從越縝透露的消息中,尋到了機鋒,一下子就想到了原先改差雇的事情,是由麵前之人而起。


    隻是這種聰明......


    其實還是不要的好。


    越縝自然不可能給他什麽迴話,隻是朝柳二道:


    “我等許久才能從這個小娘子手中得到一兩件瓷器,誰若是要搶,或比早我一步到手影青瓷,我打馬便迴汴京。”


    誰要搶,沒有說。


    迴汴京做什麽,沒有說。


    不過也就這麽一句話,就已經能讓那些猜不到越縝身份的人內衫濕透。


    柳二拍了拍自己胸口,震得渾身肥肉抖動:


    “那會有不開眼的人會做這樣不開眼的事兒,龍泉民風淳樸......咳咳,盡管放一百八十個心。”


    眾目睽睽之下,朱縣令麵上臊的厲害,一邊朝著眾人打著哈哈,要將人引進書房,一邊朝庭院中兩道抱在一起的身影揮了揮手:


    “你們先退下,本官自有要事。”


    葉青釉原先已經沉默半晌,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當著越大公子的麵訴求的機會。


    此時開口,葉青釉也聲如驚雷:


    “縣令老爺,我懷中此女就是我剛剛在堂前提過的吳錫平之妻。”


    “今早吳錫平父子來狀告葉珍金,就是為了此女。”


    春紅聽到吳錫平的名字,原先俯身哭泣的動作頓時僵住,不可置信的抬頭起來看葉青釉。


    等她終於瞧清葉青釉臉之時,竟是直接犯了癔症,尖聲痛哭,交替喊了幾聲吳錫平與葉青釉的名字,隨後,就直接就昏了過去。


    這動靜不小,朱縣令原本已經請了幾個老少爺們進書房,一聽這話,瞧見眾人的眼神又看向他,當即又狼狽的退了出來:


    “你胡言亂語些什麽——”


    “你是說,朱縣令奪人之妻?”


    越大公子一句話,打斷了下意識就想要搪塞的朱縣令。


    朱縣令喉嚨一哽,立馬脫口而出:


    “絕無此事!”


    “此妓是一個商賈兩日前送給我的,說是早已調教好,我雖不知來曆,卻也清楚不可能是誰人之妻!”


    “不信諸位同僚可以問問此妓是不是一直自稱秋娘,且也是心甘情願從原先主人手中被送過來的?”


    人都昏過去,自然沒有人問。


    況且在縣令之威下,問了,也不見的能得到什麽好話。


    朱縣令也知如此,頓時有些氣餒,無可奈何道:


    “本官現在就將送此妓的人找來......”


    越縝微微動了動扇子,葉青釉瞧見對方明顯帶有暗示意味的動作,費了吃奶的力氣將暈倒的春紅扛在了肩頭上:


    “縣令老爺,您治下縣城清明,百姓安居樂業,這事兒肯定是還有誤會。”


    “我同吳家父子熟識,願將人先帶迴去治病,若之後再升堂,我再將人帶迴來......”


    “好好好!”


    好不容易聽到有人當著貴人麵誇自己的朱縣令簡直老淚縱橫,連忙一邊擺手吩咐下人一並幫著將人送出去,一邊道:


    “放心,本官雖然確實是有些許耽於美色,可大事兒治理百姓,抓兇斷案的大事兒,絕不糊塗。”


    “你且將人帶走,我會仔細查明冤屈,若此妓....不,此女確有冤屈,是被人強賣,不用旁人說道,我也將她賣身契贖來,救人於水火之中。”


    這話,放在往日,不,哪怕不是往日,而是剛剛在堂前,葉青釉也就當聽個響。


    不過今日越大公子在,葉青釉也就有了底。


    葉青釉扛著人,沒有辦法有舉動,隻能垂首以示行禮。


    眾人隻當這位小娘子在謝過縣令,卻隻有越大公子食指微動,又摩挲了一把扇子的骨節。


    喧囂被擱置在後,葉青釉愣是沒讓仆從搭手,而是靠著自己一把子力氣,將人重新扛迴到了原先瘦高老仆讓她跪的廳屋之中。


    葉青釉又使了銀錢,尋了個模樣周正,身量和春紅差不多的仆婦去找了身幹淨些的衣服,將春紅將衣服換好,這才將人帶出了府衙。


    她一個人自然沒有辦法將人帶迴家,或是去醫館。


    可葉守錢卻早已經送完吳家父子與王秀麗後迴來,已經在府衙門口等了半晌。


    葉守錢原本在驢車上等的就有些心急,瞧著閨女同幾個仆婦攙著一個暈過去的年輕婦人出來,也有些吃驚。


    等他瞧清楚人原來是春紅之後,就更是大驚。


    葉青釉什麽都沒說,請那幾個仆婦使了最後一把力,將人抬上驢車,這才開始擦著滿頭汗,顫身說道:


    “阿爹,走。”


    葉守錢不知道為什麽苦尋不到的春紅會在府衙,可他向來不會反駁閨女的話,當即就說道:


    “阿爹馬上駕車去醫館,再尋吳家父子來。”


    葉青釉聞言,一把抓住自家老爹的手,定定的看著麵前那張中年漢子獨有的淳樸麵容。


    那雙同葉青釉極像的瞳孔中,霎時倒映出一張雖然年紀不大,卻極為秀美的臉來。


    可那張往日頗有姿容的臉上,此時全是淚水,眼睛也紅的根本不像話。


    葉守錢臉上原先還有些找迴春紅的喜悅,腹中已經不斷在打腹稿,要如何駕車,如何告訴吳家父子已經將人尋迴,寬慰對方.....


    如今,卻什麽都知道了。


    葉守錢拍了拍自家閨女的手,沉默著用黑布套上驢的眼睛,換了句話:


    “阿爹帶你們先迴家,然後再去尋大夫,吳家父子那頭還有些不好......等晚些告訴他們吧。”


    “如今那麽快告訴他們,也怕他們心神大起大落,再暈過去。”


    葉青釉終於鬆了手,靠在驢車上,開始大口喘氣。


    尋不到春紅姐時,所有人都在擔心,都在害怕,都在.....心存僥幸。


    葉青釉也不例外。


    她總在內心深處渴盼著,沒準就有好心人,看中既溫柔,又賢惠的春紅,在她進入魔窟之前,就將人贖了出來,也並不強求於她,等她迴心轉意,忘記吳錫平。


    再或者,春紅會勇於反抗,被打的遍體鱗傷,短期內無法接客,給她們尋人留下一些時間。


    但......


    沒有好心人,也沒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能有不知死活的勁頭,為自己博個幹淨前路。


    而最最可悲的是,如今這樣,怪不到好心人,也怪不到春紅的身上。


    好心人沒來,也許在救別人。


    而春紅身上的痕跡,也早已昭示她吃了太多苦頭。


    這世道,原本也就不算太非黑即白。


    可這樣的話,事情就陷入了更令人擔心,害怕的境況。


    春紅如今這樣,怎麽讓她同吳錫平見麵?


    心中所想和所作所為,是有區別的。


    她確實是在期待吳家人繼續做出之前的選擇,一往無前的奔向春紅,而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若是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吳家人見到春紅真的變成如今這樣,又會不會變卦反悔,覺得春紅累贅?


    所以,起碼,最起碼要給春紅與吳家人留最後一絲體麵吧?


    葉青釉深吸了幾口氣,慢慢放緩紛亂的思緒,輕聲道:


    “等春紅好一些,我們再告知錫平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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