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泠收迴目光,看著孔昭,然後靜靜的道:“孔昭,籠中鳥不但有籠子關著,它的腳上還拴了一根鏈子。”


    “呃?”孔昭一愣。


    傾泠目光一轉,落在前方那一片如火霞似的紅梅上。“孔昭,外邊……予我來說那是極至的誘惑。我不出去,是怕我出去後便不肯迴來,便不肯再做宸華。”


    “這……”孔昭似懂非懂。


    傾泠緩緩起身,然後移步往園外走去,鬥蓬長長的下擺拖延地上,似一道沉重的影子。


    “孔昭,我剛才終於明白了什麽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一聲輕嘆從前方傳來,令得孔昭腳下一頓,怔怔的看著前邊的公主。


    “原來……真的很苦。”那一聲似從心底嘆出,低沉若泣,百轉千迴,


    “公主,你……你是怎麽啦?”孔昭心裏惶急憂慮。


    可傾泠未答,隻是靜靜的走著,卻在即要出園時停在了一株半凋的白梅前。微仰首,看著風中零落的梅瓣,道:“沒什麽,隻是剛才明白了一點事,你不用擔心。”


    是的,剛才真的隻是明白了一點事,明白了何以這些日子會如此的心神難安。


    剛才……


    從聽到他的腳步聲起,那煩鬱的心神便為之一靜,如那日晨霧中見到他,那樣的靜謐無瑕,如亙古之水不起微瀾。雖不曾看得,可她能清晰的感覺到。感覺他輕輕走近的腳步,感覺他悄悄立於桌旁,感覺他指尖解衣,感覺他彎身俯近她時的氣息……


    那一片氣息溫暖而清苦,卻令她無比的恬寧。


    那一剎,她想永沉於此。


    隻是……


    最後他依隻是悄然離開,仿若從未到來。


    而在他離開的那一瞬,她終於知曉了———不舍。


    那一刻,她才知“我覯之子,我心寫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注○2]


    可……求……不得。


    ******


    帝都的冬天非常的冷,十一月底時,池上已結一層薄冰,竹葉上也垂著冰條兒,瑩瑩的在冬日下折she著晶光。


    推開書樓,靜寂如故,冬日從門口徐徐灑落,在地上烙下一爿淺淺的影兒。踩過日影,步入樓中,一陣冷風從後灌入,靠門的書架上有書頁嘩嘩翻動。


    “公子,還是關上門,你近日已有些咳了,若再受風寒,引發舊疾可不好。”秋嘉自門外將門合上,“我去看看藥熬好了沒,迴頭給公子端過來。”說著轉身離去。


    門合上後,樓裏的光線便暗了些,立於yin暗中的秋意遙便如一道纖薄的剪影,墨發白裘,似真如幻。移步,緩緩走過一排排書架,這裏的每一本書都是他與哥哥添置的,每一本書他們都看過。隻是哥哥更偏愛史冊兵書,他更多的是看詩文藥典。


    曾經,爹娘還夢想著,兩兒一文一武,一個習得滿腹經綸輔君明政,一個馳騁沙場護衛家國。如今,哥哥名揚邊城,爹娘的願意也算是實現一半了。


    此生,本已圓滿。


    雖身世難覓,卻有嚴父慈母及友愛的兄長,得享溫qing近二十載,悠溶至今。也立定心意,此一生孝順父母輔助兄長,以報恩qing。長於秋家,終於秋家。是緣,也是願。


    此生,本可安寧。


    若不曾藥圃相遇,若不曾霧中相逢。


    若不曾……世間有她。


    腳下移步,茫茫然的穿過一排排書架,似一抹孤魂遊dàng於書香之中,當目光掃過窗前書架時,微微一頓。


    那裏,他曾為她挑選許多的書,她亦曾看。


    他之深意,她亦懂。


    靜靜看一眼,再默默移開。


    莫若隨緣,無悲無憂。


    她曾如此言道。


    時光不能返,既已相逢,再不復當初,不若遠離。


    移步書桌前,yu提筆,卻一眼瞅見筆架下壓著的一張紙,紙上幾行字。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中心悁悁。[注○3]


    他盯著那詩,怔怔失魂,卻在下一瞬,一股悲慟頓湧。他顫著手將詩取過,看清那端雅而又飄逸的字跡,一字一字看明,然後那些字便化為無形絲線,一圈一圈緊緊勒向他,皮破血現的瞬間幾yu窒息。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她如是說。


    她怎可說。


    她竟敢說!


    眼中歡喜、欣慰、苦澀、淒楚一一閃現,最後卻淹於濃濃的悲絕之後。目光眷戀的慢慢的瞅過每一字,手指緩緩屈起,再一點一點收攏,慢慢握起,然後緊緊握於掌中。


    閉上眼,五指一緊。


    半晌後,才睜眼,再慢慢鬆開手指,然後便有雪花似的紙屑簌簌飄落,落在桌上,灑在地上。他目不轉睛的看著紙屑一點點從手中飄下,仿佛間有什麽也碎如雪沫,又仿佛是有什麽一點點從心頭消失。當最後一點紙沫飄墜於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剎那間一股劇痛若無形的雷電擊中了他,令他全身不可抑止的顫慄,雙腿無力,身形一晃,砰的一聲撞在了椅上,摔倒在地上,聲響驚動了剛端著藥走到門外的秋嘉,趕忙推門,卻見公子蜷縮於地上,似全身劇痛般的痙攣著,當下大驚,手中藥盞砰的一聲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中,一股濃重苦澀的藥味在書房瀰漫。


    “公子!”秋嘉趕忙奔跑過去,“公子!你這是怎麽啦?”一邊憔急的喊道一邊想將人扶起,卻觸手冰寒,不由驚叫:“公子,你這可是寒症又發了嗎?”可秋意遙卻無法迴答他,隻是滿臉痛楚,麵白如紙,氣若遊絲。秋嘉頓時心慌神懼,不由得大聲叫喊:“來人!快來人!公子不好了!”


    秋嘉的叫聲很快便將人喚來了,數名僕從幫忙將秋意遙送迴德意園,然後又趕緊告之侯爺夫人,接著又趕忙去請大夫、抓藥……一時侯府裏的人都急和團團慌忙得團團轉。


    那刻,德馨園裏,傾泠隨手翻著一卷舊書,卻瞅見了一首古詩: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糙。


    采之yu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曼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注○4]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傾泠輕吟。


    憂傷以終老……


    驀然間,不知怎麽的便想到了父王、母親,頓時,心頭一片淒涼。


    翌日,方珈在書桌上發現了傾泠寫下的此詩,然後長舒一口氣道,道:“原來公主是思念駙馬,所以這些日子才會如此憂邑。”


    九、傾國初出驚帝都(上)


    “公子是思慮過多損了氣血,加上風寒入浸是以才引發了舊疾。隻要按時服藥,再多加休養,莫要勞神憂身,五六日便可安妥。”大夫留下藥方又吩咐了幾句便走了。


    顧氏那一整日都不離德意園,一直守著。到了申時,秋遠山迴府,不曾歇息便先過來探望,見已無大礙方安心。


    秋意遙見父母都在旁,便將心裏的打算說了。“爹,娘,孩兒想去白曇山住些日子。”


    顧氏與秋遠山聞言,倒沒反對。秋遠山道:“你去那邊住些日子也好,寒冬裏帝都太冷,你身子受不住,那邊近溫泉,要暖和些,予你的病有利。”


    顧氏則道:“娘當然願意你去那裏住著,隻是此刻你病著,不能去,待過五六日,你病好了,娘才放心你出門。”


    “嗯。”秋意遙應允。他知此刻若qiáng行離開,必惹爹娘憂心,隻待將養兩三日便往白曇山去。


    第二日,秋遠山朝中歸來,麵上隱有慍色。迴後府經過偏廳時,聽得裏頭一陣笑語聲,仔細一聽,卻是戚氏與呂氏在廳中會客。


    戚氏、呂氏入侯府也是近二十年了,秋家父子顯貴,帝都多是人想攀附,是以兩人雖隻是側室,但也多有人相與jiāo往,大都也是朝中大臣們的家室。與那些人來往多了,日子久了,兩人便也褪了昔日的樸實,而是做起了貴婦享受起閑逸奢華的生活。今日相約這家品茶,明日再去那家鬥糙,後日另家玩玩投壺耍耍六博,再不帝都內外走走看看……雖則丈夫少憐,但日子過得也是滋潤悠遊。


    今日,禦台府劉大人的三夫人huáng氏及太音府馬大人的七夫人何氏來訪。四人喝過一輪茶,隨口聊了幾句,然後huáng氏便道:“剛才我下轎時正見著了謝夫人出門,怎麽,她來拜會夫人嗎?”


    呂氏一聽,卻笑著搖頭,“她哪是拜會夫人,她是想拜會公主,隻可惜呀,我們府裏這位公主是從來不見人的。”


    “這我是早有耳聞的。”何氏也笑道,“帝都裏而今有句話叫‘見皇帝容易,見宸華公主難’。”


    “可不是。”戚氏也道,“前兩日太宰府的秦夫人來拜會公主,就不曾見。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來了,也沒見。公主入侯府已兩個多月,不曾踏出府門,亦不曾接見一位外客,便是連我們平日都難得一見。”


    “連秦夫人都不見?”huáng氏顯然很吃驚,“那可是百官之首的太宰府!”


    “喲,徐夫人可是一貫喜與秦夫人爭的。”何氏咯咯笑道,“估計是想著公主不見秦夫人,若見了她,便是贏了秦夫人,可惜算盤也落空了。”


    “嗬,太宰府、太律府又怎樣,公主不想見便是不見。”呂氏閑閑端起茶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可是來了三迴了,公主連一迴也沒見。”


    “嗬嗬……”huáng氏一聽這話便笑了起來,“那位四少夫人她來見公主,怕不是就一個目的……”


    “比美!”何氏接口道,“這位四少夫人一向自恃貌美,她聞得安豫王妃與公主的美名一貫不服,她這麽想見公主,擺明了就是想和公主比比到底誰更美,誰才是這帝都的第一美人!”


    “四少夫人若是存這心思,那她還是不要見公主的好。”戚氏卻道。


    “哦?”huáng氏、何氏都將目光看向了她。


    “論到容貌……”戚氏悠然神往,“四少夫人比之公主那是螢蟲想與皓月爭輝,我平生所見之人,無一人有公主一半美貌。”


    “啊!”huáng氏、何氏聞言驚嘆,“公主竟是這般美?”一時不由都心生一見之意。


    “公主之美無以形容。”戚氏嘆道。


    “讓我們也見見公主吧!”huáng氏、何氏異口同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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