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積雪和簷冰卯時不到的時候便已被神宮監的太監們除了個幹淨,曙光初露,位於大明門不遠的的內閣建築群裏,一份急報已經遞入了宮中。八百裏加急,浙江巡撫急報,又或者說,這是浙江巡撫的最後一份奏報,此時擺在了內閣唯一一個大學士的幾案上。楊廷和目瞪口呆地看著急報,這封在杭州陷落的同時發出來的急報實在駭人聽聞。杭州可不是尋常的小城,其他地方偶爾被賊襲倒也罷了,正德年到現在,這隔三差五有縣城被襲也是常有的事,出了事大不了彈壓就是,可是杭州不同,杭州乃是江南的名城,亦是浙江行省的行政中心,更不必說在這裏還設有織造局,設有采買太監。杭州被破,可謂是平倭以來最震動天下的事,也可以說是自寧王謀反以來最駭人聽聞的事。楊廷和的臉色陰沉,頓感壓力重大,來這大年初二不必當值,卻還是巴巴地趕來,不隻是如此,已經有人通知各部官員照常當值了。“來人。”楊廷和沒興趣管別的奏書,而是立即喚了書吏過來。“在。”“立即下條子各部,一個時辰之後,於崇殿廷議。”他吩咐定了,自然入宮覲見不提。而在暖閣這邊,嘉靖收到的消息更早,驚聞杭州淪陷,年輕天子的臉色密布烏雲,煩躁不安地在閣中來迴踱步。這不啻是登基以來最大的一次變數,好好的平倭。非但倭寇沒有越來越少,現在反而變加厲,竟是一舉破了杭州,這事兒無論如何都捂不住。杭州既是津要之地,又是大明為數不多的巨邑,意義非同一般,更可怕的是。江南現在亂成了什麽樣子,卻還是未知之數。“還有消息嗎?為何一點消息都沒有?廠衛都是幹什麽的,為何事先沒有消息?酒囊飯袋,統統都是酒囊飯袋,上到公卿,下到你們這些奴婢,統統都是廢物,是飯桶。”嘉靖今日的火氣尤其的大,杭州淪陷。不但新政成了笑柄。他這所謂的登基以來的新氣象也成了笑話。因為方才服了長生丹。使得他原燥熱通紅的臉更顯猙獰,他突然駐足,看著腳下的黃錦道:“你說話。說話!”黃錦嚇得大氣不敢出,他當然曉得這不是他的責任。可問題在於現在龍顏大怒,他這身邊的人往往就成了出氣的對象,一個不好就可能陰溝翻船,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浙江巡撫以降,大小官吏俱都該死!”“該死?”嘉靖眼眸中掠過一絲殺氣,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道:“想死,哪有這樣容易!現在倭寇拿了杭州,莫非還要顛覆社稷嗎?內閣那邊在做什麽,朕的武大臣們呢?”黃錦道:“楊學士已經入閣當值了,各部的大小官員也紛紛取消了假期上衙辦公,內閣那邊已經決心廷議……”“廷議……廷議……廷議有個什麽用,廷議能將倭寇趕走嗎?可笑!”嘉靖冷笑一聲,不安地道:“朕現在該怎麽辦?怎麽辦?平時隻顧著勾心鬥角,現如今出了事,出了事又該怎麽辦?”黃錦不過是個奴婢,哪裏曉得該怎麽辦?說實在的,一下子出了這樣的事,怕是在這京師裏,能知道怎麽辦的人實在不多,別有用心的人或許還想借著這個事件打擊政敵,就算真心為國為民的,怕也沒有主張了。畢竟這事兒太過聳人聽聞,而且此事又遠在千裏之外,多數人都是兩眼一抹黑,能想出什麽主意來?嘉靖歎了口氣,道:“罷罷罷,索性你們是一問三不知了,去叫徐謙來吧,命他立即入宮。”黃錦忙不迭應了,正待出去,外頭卻有太監進來稟報:“金吾衛指揮使陸征求見?”“陸征……”嘉靖皺眉,立即想起來陸征昨夜在京師外頭,不但陸征,連徐謙也已經帶著兵馬去城外了。他陰沉著臉道:“叫進來說話。”過不多時,熬紅了眼睛全身滿是露水的陸征踩著靴子進來,跪下行禮,道:“微臣見過陛下,吾皇萬歲。”嘉靖勉強擠出幾分笑容,道:“陸愛卿求見,不知所為何事?”陸征道:“昨天夜裏皇家學堂拔營而出,直奔天津方向,微臣不得其解,命人去問,他們卻說去杭州。”“杭州……”閣裏的主奴二人的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來好端端的操演,把人駐紮在城外,誰曉得這才沒多久的功夫,這些家夥連個招唿都不打就去了杭州。按理說,朝廷調動軍馬自有他的章程,比如說要調兵,至少也得有兵部的公,又或者是聖旨,可不是你說走就走的。徐謙實在膽大妄為,說走就走,聖旨讓他去操演,他招唿都不打就走,若是真的論起來,這絕對算是重罪。當然,有沒有罪,還得看上頭怎麽看,從前有個故事,就是說某君王和寵臣關係極大,有一次有人上貢了某種水果,寵臣先是嚐了一口,然後告訴君王,這個水果很是甘甜,請陛下進用。君王聽罷,很是感動,就對人說,此人當真忠心耿耿,他親自嚐過了之後,水果甘甜才肯給自己吃,可見他的忠心。又過了幾年,該寵臣失寵,君王看寵臣越來越不順眼,同樣有人獻上某種水果,寵臣故技重施,嚐過之後獻給君王,誰知君王卻是勃然大怒,怒罵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讓老子吃你的口水,來人,拉出去砍了。由此可見,在這個時代,同樣一件事到底是有功還是有罪,全憑的是帝王的心思,若是帝王對你信任有加,自然會為你開脫,甚至還認為你是忠心的表現,可若是帝王看你不順眼,也有的是理由認為你別有所圖,是想謀反。幸好,人雖然拉走了,可是嘉靖卻沒有露出怒色,他反而沉吟片刻,不由道:“他去的是杭州?”陸征正想著給徐謙說好話呢,見嘉靖這樣一問,有些糊塗了,道:“沒錯,是說去杭州,他們先開赴天津,或許是經由運河過去,不過也有可能是走海運,具體如何,微臣也不得而知,隻是……事有蹊蹺,微臣以為……”嘉靖已經沒有興趣聽他如何以為了,他的臉上不由露出幾分憂色,可又摻雜著幾分喜意,喜的是想必徐謙事先得到了消息,也是急自己之所急,生怕江南產生連鎖反應,直接拉了隊伍趕去杭州去了,明知這麽做可能引發爭議,可能引來別人的指責,甚至可能承擔擅調官兵的罪名,可是徐謙依舊沒有猶豫,抬腿便走,可見這個家夥是個鐵杆的行動派,更對得起天子腹心四字。嘉靖憂的是,倭寇如此囂張,從前的所謂捷報必定都摻了水份,麵對如此兇殘的倭寇,單憑這千餘皇家校尉,就怕倭寇沒有剿滅,反而這腦子發熱的家夥折在這上頭,更不必說,皇家校尉多是權貴出身,一旦全部搭進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嘉靖旋即苦笑,對陸征道:“你起來說話,他們是什麽時候動的身?”陸征越來越奇怪,按理來說,眼下應當龍顏大怒才是,怎麽陛下的反應卻如此複雜,他不敢遲疑,忙道:“昨夜子時左右,微臣見勢不妙,連忙赴京傳信,今早一開城門,微臣便來了。”“子時!”嘉靖眉頭皺得更深:“若是子時,怕是現在他們已經到了天津了,朕現在命人去把他們喊迴來也是遲了。哎……徐愛卿什麽都好,偏偏就是性格過於衝動,朕曉得他這是為朕分憂,所以不計後果,可是如此莽撞,怕是要出大事,陸愛卿,怕要勞煩你走一趟,速去天津,若是皇家學堂的人馬還在,立即傳朕旨意,命他們迴京,假若他們沒有迴來……”嘉靖頓了一下,慢悠悠地道:“那也隻能作罷了。”陸征心裏明白了,一定是杭州出了什麽事,所以徐謙才如此慌張地拉了隊伍就跑,至於到底出了什麽事,他卻不敢過問,隻得道:“微臣遵旨。”嘉靖似乎又想到了什麽,慢悠悠地對黃錦道:“立即在司禮監擬一份旨意,就說杭州事變,朕五內俱焚,因此調侍讀學士徐謙為欽差,會同皇家校尉開赴杭州剿賊,這份旨意擬出來,不必發出去,先存檔。朕擔心,一旦百官們聽說了此事,又要借機彈劾徐謙擅自調兵,假若徐謙不能按時迴京,那麽就將這份旨意發出去,鹹使天下聞之,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昨夜的事都是朕的安排,再有,黃伴伴,明日之前徐謙迴不來,你命個太監帶一隊廠衛番子去杭州一趟,和徐謙會合,聽他調遣。”嘉靖一口氣下了一連串的命令,心裏卻是苦笑,事情到這個地步,朕還得給這個家夥擦屁股,想到這裏,沉到了穀底的心情不由微微有了一絲暖意,無論如何,至少國難當頭還有人肯奮不顧身、不計名利生死敢去做這樣的事,比起那些按部就班卻隻是動口的人來說,實在是好得太多。〖書網∷更新快∷無彈窗∷純文字∷.〗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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