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人家拋出了橄欖枝,徐謙自然也不能裝聾作啞,那麽……就去一趟吧。


    其實對於蔣冕這個人物,徐謙倒是一直想打一打交道,此人入閣,和某些棉花學士、泥塑尚書一樣,似乎並沒有多大作為,據說他是個老好人,極少和人紅臉,這一次突然與楊廷和反目,是徐謙沒有預料到的。


    不在閣中,哪裏曉得這內閣的深淺?不過仔細想想,也不是不能明白,畢竟一個首輔、一個次輔,遇到強勢的首輔,這次輔真和太子的地位一樣尷尬,事情做得多嘛,又被首輔懷疑另有所圖;碌碌無為,又要被人瞧不起;老實做人,人家當你是軟柿子;你要是太來勁,人家一巴掌拍死你。


    二把手的曆史就是一部血淚史,裏頭不知充塞了多少無奈、辛酸、悲劇。


    而徐謙則是拿著名刺已到了蔣府的門口,遞了名刺,便被人請了進去,蔣冕的府邸規模宏大,徐謙不由感歎:“就算‘老實人’,這上下其手的功夫也是不簡單哪。”


    府邸有數重儀門,仆人卻是沒有把徐謙帶往前院,而是擇路往後院去。


    雖然初次拜訪,可是徐謙卻算是看出來了,蔣冕想和自己套近乎,否則直接到前院廳中接見就好,按理說二人的關係沒好到直接請他去後院的這份上。


    隨即,他不由苦笑,這蔣冕如今得多落魄才會和自己如此客氣,堂堂內閣學士,門前居然連個鬼影都不見,由此可見,蔣冕已被排擠成了邊緣人物,說來也好笑,朝廷次輔一旦被首輔所忌,而且還是強勢首輔,說孤立就孤立你,連尋常巡撫都不如。


    徐謙是個沒良心的人,他不會為此而黯然同情,也不會產生惻隱之心,蔣冕的死活跟他有個屁的關係,人家風光的時候怎麽不尋你?光看著賊挨打,怎麽就不想想賊吃肉的時候?徐謙現在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孫子做官才做二把手!”


    跑來人家府上,要是蔣冕曉得自己被這廝罵做了孫子,還是躺著中槍的那種,不知會是什麽心情。


    穿過了一個月洞,便是內院,一路穿過幽幽小徑,前方豁然開朗,這兒是一處池塘,徐謙一直都認為,家裏有池塘的人家都是狗大戶,大家都挖井,你丫的挖池子,讓徐解元怎麽心理平衡?


    此時,隻見池塘邊上有一老翁正盤膝而坐,身穿蓑衣,手持魚竿,屏息垂釣。


    這已經屬於行為藝術的範疇了,人家釣的顯然不是魚,是寂寞。


    徐謙輕步上前,也不打攪,紋絲不動地看著垂入池中的絲線。


    漁翁亦是不動,良久,魚竿陡然一沉,漁翁微微闔起的眸子便不由張開,手中力道加緊,徐徐收線,池中震動開始激烈起來,水紋一圈圈的沿著魚線垂入的方向散開。


    漁翁猛地收杆,結果……那細小的銅鉤子竟是空空如也,想來魚兒已經脫鉤了。


    徐謙在旁鼓掌,由衷道:“蔣學士釣得一手好魚,佩服,佩服。”


    蔣冕側目看了他一眼,若不是因為他多少了解一些徐謙的性子,怕是認為這廝是來砸場子的,蔣冕微微一笑,道:“此話何解?”


    徐謙道:“蔣學士釣魚,釣的不是魚。”


    蔣冕闔目,重新上了魚餌,慢悠悠地吐出一個字:“哦?”


    徐謙道:“蔣學士釣的是這份閑情雅致,因此學生才說蔣學士釣得一手好魚。”


    “哈哈……”本來要將魚餌拋入池中的蔣冕笑了,收起竿子,解下了蓑衣,露出了一身寬大的麻木袍裙,這時邊上有仆役端來銅盆,盆中溫水騰騰冒著嫋嫋熱氣,蔣冕淨了手,一麵擦拭著手中的水跡,一麵道:“這卻是未必,釣不到魚,反而被魚兒戲弄,陪了魚餌又折兵,老夫的閑情雅致早就沒了。老夫釣魚,魚又何嚐不是在釣老夫?子非魚、安之魚之樂也,老夫釣魚為樂,而魚戲謔老夫為樂,被魚兒戲弄,又哪裏來的閑情?”


    徐謙道:“魚兒終究是魚兒,他的樂趣也僅僅在於此罷了。”


    蔣冕歎口氣,道:“這卻未必,魚兒無世俗名利煩擾,卻是比漁翁的樂趣要多得多。”


    徐謙微笑道:“不知漁翁所煩何事,不知可以賜告嗎?”


    蔣冕幽幽道:“漁翁所煩為何,徐公子早已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問。”


    徐謙啞然失笑,道:“既是如此,漁翁的煩惱似乎和學生沒有什麽關係,漁翁釣魚,學生讀書,井水不犯河水,況且漁翁的事,學生終究鞭長莫及,所以……”


    蔣冕打量徐謙,背著手,隨即笑起來,道:“漁翁什麽時候告訴你,要請你幫助?”


    徐謙呆了一下,正要迴答。


    卻聽蔣冕道:“漁翁請你來,無非是尋常一個新的樂趣罷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是人間樂事,卻比釣魚更讓漁翁開懷,不知朋友會飲酒嗎?”


    徐謙幹脆道:“會!”


    蔣冕帶笑道:“跟我來吧!”


    蔣冕沒有再多說,率先往一個方向走去,徐謙連忙跟在蔣冕的身後,隨著蔣冕到了附近的一處涼亭,蔣冕揮揮手,奴仆會意,過不多時,便有幾道粗淺小菜上來,菜不好,酒卻是極好,溫熱的酒水送上,發出醇香,蔣冕感歎道:“粗淺酒菜,朋友莫怪。”


    徐謙也隨之一歎,道:“好酒。”


    說罷,徐謙也不客氣,端起酒盞,將杯中之久一飲而盡。


    蔣冕笑了笑,卻隻是淺嚐一口,卻不去動筷子,道:“漁翁若是為同業者所不容,當如何是好?”


    徐謙沉默了一下,道:“既然釣魚不成,隻好擇業了。”


    蔣冕目光幽幽,道:“擇業?還未請教。”


    徐謙想了想,道:“釣魚不成,可以販賣、可以殺魚,世上的生計這麽多,總能有口飯吃。”


    蔣冕搖頭苦笑,道:“漁翁釣了一輩子魚,倒並非是棧戀這生業,實在是垂釣一生,習以為常,隻怕積習難改。”


    徐謙歎口氣,道:“既然如此,若學生是漁翁,隻會有一個主意。”


    蔣冕好奇的道:“你但言無妨。”


    徐謙嘿嘿一笑:“誰妨礙漁翁釣魚,不妨殺之,這世上有的是攔路的石頭,無論是踢開、搬開,人總要走路,莫非因為道路有大石,人就一定要繞路而行嗎?”


    蔣冕沉默,獨飲一口熱酒,過了半響才道:“奈何魚鉤殺不得人。”


    徐謙深吸一口氣,道:“魚鉤不能殺人,口能殺人,是曰誅心,學生久聞天子欲立皇考廟,漁翁不妨趁勢而為?”


    蔣冕沉吟片刻,隨即搖頭道:“不可,若如此,更為世人不容。”


    蔣冕的猶豫是有道理的,大禮是是非問題,他養了一輩子的名望,不可能全部搭進這上頭,就算憑著這個能整垮某人,到時他已聲名狼藉,等同於是和某人同歸於盡,到時真鬧起來,隻怕連祖墳都保不住。


    徐謙歎口氣,道:“所以漁翁才請學生來,想讓學生做漁翁的刀嗎?”


    這意思就有點不太友好了,意思是說,你想借刀殺人,拿我當棋子嗎?


    蔣冕籲了一口氣,道:“朋友言重,今日請你來,不過是把酒言歡而已,借刀殺人?朋友高才,明明是天子劍,老夫豈敢借天子之劍據為己用?”


    這老家夥,倒是腦子清醒無比。


    蔣冕又道:“這一次你入國子監讀書,隻要春闈一過,必定金榜題名,隻是你入了這官場,怕是未必有這麽容易,官場險惡,你又不為人所容,徐公子可有打算嗎?”


    他的臉上帶著微笑,上下打量著徐謙,問出的這個問題竟有幾分為難的意思。


    事實上,徐謙的短板就在這裏,他一旦做官,又為楊廷和這吏部天官加首輔所不容,想要在官場上混,並不容易,蔣冕提出這個,自然有他的深意。


    徐謙不為所動,倒也不賣關子了,道:“想來蔣學士定有賜教了,學生洗耳恭聽。”


    蔣冕苦笑搖頭道:“老夫的處境,想來你也知道,提攜是不夠,不過卻也是能給你一點助益。”


    徐謙眸光一閃,這種好事他自然不肯放過,忙道:“願聞其詳。”


    蔣冕在這裏卻是賣了關子,淡淡的道:“到時你便知道。還有,你入監讀書,須知國子監監規甚嚴格,若是被人抓住把柄,卻要小心了。國子監祭酒程琳並不是個簡單人物,對他更要小心提防,好在國子監的學正和老夫有些淵源,假若真遇到了難事,倒是可以尋他。”


    他先是告訴徐謙,你的仕途,他能給予一點幫助,又告訴徐謙,你近來入監讀書,他亦會暗中幫襯,這分明是施恩的節奏,這是人情債,將來是要還的,而以蔣冕現在的處境,怕是一旦還賬的時候不但連本帶利,連徐謙這把骨頭都得搭進去。


    “老東西,還真是狡猾啊。”徐謙忍不住在心裏喃喃道。


    不過……徐謙並不吭聲反對,畢竟以後的事,誰曉得?走一步看一步,有好處先占著才是硬道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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