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的目光掠過一絲冷冽,淡淡地道:“宮禁裏頭是該好好整治一下了,現在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若是放任下去,誰知道將來還會鬧出幺蛾子?”


    他頓了一下,又道:“這件事讓東廠來辦,黃錦你來負責,對那些手腳不幹淨的,聚賭的,亂嚼舌根子的,都要從重處置,該打的打,該殺的殺。”


    說到這裏,顯然已經足夠,若是再多說下去,未免有些失了皇帝的體麵,嘉靖看向王太後道:“徐謙這個人,母後覺得如何?”


    他陡然問出這麽一句話,卻有點意味不同了。


    因為方才的時候,王太後已經給了徐謙讚許,按理說,王太後的態度已經不言自明。現在嘉靖又來問,實在有點多此一舉。


    不過嘉靖絕不是多此一舉之人,王太後轉瞬之間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嘉靖問的不是徐謙的德行和品格,顯然在問另一個品質,王太後沉默一下,幽幽道:“可以擔當大任,隻是年紀尚輕,尚需磨礪。”


    很簡短的評語,嘉靖眉頭一挑,隨即笑了,道:“朕也年輕尚輕,還不是擔當起祖宗大任了?不過母後的話亦有道理,上次母後想為徐謙保媒,朕倒是頗受啟發,這小子心思太滑了,得讓他收收心才好,是要給他尋門好親事了。”


    原來嘉靖打的是這個主意,張太後畢竟是婦道人家,不由精神一振,道:“這徐謙似乎不肯……”


    嘉靖冷笑道:“這種事怎麽能問當事之人?母後去問人家想不想成婚,換做是誰都要扭捏一些,況且這家夥上次在寶相樓不是說沒有功名在身不敢成家嗎?待他當真有了功名,到時直接頒了旨意,看他如何。”


    王太後不由道:“這倒是個辦法,他也無話可說,隻是陛下可有人選了嗎?”


    嘉靖迴以一笑,道:“再看看吧。”


    他又陪著兩宮太後閑坐了許久,仿佛已將崇文殿的大臣早已忘了,從慈寧宮出來,嘉靖迴到暖閣,一旁的隨侍太監們連忙伺候著,嘉靖才陡然想起,問劉瑾道:“大臣們都走了嗎?”


    黃錦聽罷,連忙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拍了拍自己的臉,很是沉痛地道:“奴婢萬死,方才陛下讓那張貴去傳口諭,結果這張貴東窗事發,奴婢當時又沒有想到口諭的事,一時疏忽,因此……因此……”


    嘉靖頓時大怒,冷冷地道:“你這奴婢莫非是要朕背負罵名嗎?真是混賬東西,快,你親自去崇文殿一趟,立即去招唿,切莫遲了。你看看,現在都過去了兩個時辰,大臣們滴水未進,足足跪了這麽久,他們從卯時進宮,一直到現在,誰吃得消?”


    嘉靖痛心疾首,倒是沒有苛責黃錦,黃錦卻是一副慌了的樣子,連忙道:“奴婢這便去傳陛下口諭。”


    他小跑出去,等出了東暖閣,腳步卻放慢了,一步步到了崇文殿這邊,便看到裏頭黑壓壓的大臣們一個個跪在地上搖搖欲墜的樣子,大多數人已是筋疲力竭,一些老邁的就更加慘了,平時這些老爺們便是坐在案牘後頭都覺得乏力,現在膝蓋磕在這冰冷生硬的磚石上,那就更不必說。


    楊廷和的臉色依舊古井無波,見了有人進來,腰板反而挺直一些,麵色冷靜,隻是在黃錦的身上一眼掃過,便不再理會。


    黃錦明顯感覺到大多數大臣充滿敵意地朝他看來,黃錦嗬嗬一笑,隨即道:“諸位……諸位……實在怠慢,本來陛下早就命人來請諸位大人退朝的,怪隻怪咱家一時糊塗……哎,瞧咱家這記性,都快請起吧,陛下已有口諭,咱家犯了這彌天大錯,將來自有處分,至於諸位大人快起來活絡活絡,哎……這天寒地凍的天裏,這樣跪著怎麽吃得消,身子僵硬了,血氣也不暢通,快,快起了吧。”


    他一麵說,一麵搶了一步上前要去攙扶楊廷和,楊廷和見狀,卻是連忙站起來,隻是腿腳早已僵硬麻木,猛地站起來,便晃悠悠的要打趔趄,後頭幾個站起來的同僚倒是想扶他,奈何他們自己也是腿腳酸軟,有心無力,最後還是被黃錦一把搭住,黃錦扶住他的胳膊,痛心地道:“楊大人本來身子就不好,竟還遭了這樣的罪,千錯萬錯,楊大人切莫怪陛下,要怪就怪咱家,陛下一向體恤你,對你噓寒問暖,這一次出了紕漏,他的心裏也不好受呢。”


    話說到這份上,楊廷和就算發火那也發不出來,隻得憋著,他的眸光閃過一絲冷意,隨即道:“老夫是臣子,豈有臣子責怪天子的道理?黃公公的話,老夫聽不明白。”他的腳站穩之後,便掙開熱情的黃錦,道:“時候不早了,內閣不知積了多少待擬的奏書,老夫先走一步。”


    他旋過身,孑身一人匆匆走了。


    其實大家都曉得,這一次楊廷和動了氣,這火氣還不小,隻是這時候大家都不吭聲,紛紛站起來,盡量活絡身子,隨即也紛紛散去。


    “楊公……楊公……”出了崇文殿,楊廷和的身後傳出急促的唿喊聲,卻見毛紀快步追上來。


    楊廷和駐足,旋身看了毛紀一眼,淡淡地道:“維之,又有什麽話想說?”


    毛紀誠摯地道:“我並沒有想到徐謙如此狡猾,如今誤了楊公大事,實在該死。”


    楊廷和淡淡一笑,隻是這笑容有些冷淡,背著手一麵走一麵道:“該死二字就不必提了,說來說去無非是低估了此人而已,不過無妨,來日方長嘛。”


    毛紀沉默了一下,道:“方才出來的時候,聽說宮裏打死了一個太監,說是偷了東西。”


    楊廷和眸光一閃,笑道:“可是那個都知殿的張貴嗎?”


    毛紀驚訝地道:“正是。”


    楊廷和歎口氣,道:“張貴這個太監,老夫平時倒是不相熟,他負責宮中禮儀,今日撞到這件事也算他倒黴。”隨即撇撇嘴,楊廷和又道:“君臣離心離德,不是好兆頭啊。”


    毛紀不免憂心忡忡地道:“說句誅心的話,陛下是越來越沒有忌憚了,自從出了那個徐謙……”


    楊廷和搖頭,道:“問題不在徐謙,根子還是皇帝自己,不過這個徐謙確實是個麻煩,眼下要過年了,他這如意坊倒是為朝廷解決了一件大事,河南大災,老夫心裏也不好受,如今既然已經解決,正好大家都可以過個好年,有什麽事都等過了年再說吧。”


    楊廷和頓了一下,又想起一件事,道:“徐謙解決了河南的事,恰好又搭救了敬之一把,敬之熟知內情,不知該多感激他呢。”


    毛紀眸光一動,道:“那麽楊公的意思是?”


    “沒什麽意思,老夫方才說了,一切事都留待過了年再說,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不能天天火藥味十足吧,適可而止吧,歲末的京察才最是緊要。”


    楊廷和這人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失手,倒不像有些人那樣死纏不放,他突然提到京察,頓時讓毛紀重燃了自信,忍不住道:“不錯,京察在一個月前就開始布置,不知現在如何了。”


    楊廷和掌著吏部,又是首輔,這京察幾乎是由他一人壟斷,楊廷和的權利也來自於此,除了他,誰也別想插手這件事。


    京察關係著無數官員的前途,素來為京官們看重,對五品以下的官員,若是覺得不合格,直接開革也不是難事,就算是五品以上的官員,若是京察過不了關,日子怕也不好過,到時隨便一個借口打發去南京也不算什麽。


    本來京察這種事就是和稀泥,誰肯突然動真格?畢竟這是得罪人的事,便是楊廷和也不願隨意得罪別人,因此往年的時候都是交給下頭去拿捏,拿幾個平素沒什麽人緣又聲名狼藉的人開刀,至於對其他人往往不會下什麽重手。


    可是一旦親自過問,顯然就不同了,楊廷和眯起眼,道:“沒這麽快出來,再看看吧。”


    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倒不是故弄玄虛,毛紀似乎會意了,道:“楊公的意思是先把消息放出去?”


    楊廷和笑了,道:“休要閑話,這兒人多嘴雜,小心隔牆有耳。”說罷,灑然而去。


    毛紀心裏一琢磨,頓時覺得有點不太對味了,似乎想到了什麽,可是又有一些東西沒有想明白,他愣愣地站在原處,看到從崇文殿出來的大臣越來越多,也不願和他們招唿,便加快了步子與楊廷和一前一後的朝內閣去。


    此時已到了下午,日頭黯淡,東風冷冽地刮在人的臉上,讓這些吃夠了苦的官員們不禁身軀一寒,連脖子都比從前縮減了一些。


    楊廷和的背影宛如溫潤處子,不疾不徐,這一步步都如磐石般穩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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