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冕又病了,隻不過他這一病,卻不再是躲在家裏閉門不出。


    一個個親信上了府探病,與此同時,一封封書信傳遞了出去,其中與河南的書信最是頻繁。


    他入閣這麽多年,門生故吏亦是不少,此時大家一道登門,除了一個戶部侍郎之外,還有七八個禦使,兩個給事中,一個翰林。


    這幾個都是他的門生,更是他親信中的親信。


    坐在椅上,蔣冕臉色冷冽,良久,他慢悠悠的道:“你們幾個近來都好嗎?哎,有一句話,叫做樹倒獼猴散,現如今,你們倒是風光,不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等到老夫一旦從內閣中出來,你們的日子,怕是要難過了。你們都是老夫一手提拔上來的,年輕有為,前程遠大……”


    他說到這裏,禦使周昌忍不住驚訝的道:“恩府老大人,這是什麽話?恩府現在正當壯年,何出此言?”


    蔣冕將事情的因果都說了出來,隨即道:“老夫迴了內閣,便想著試一試楊公……”說道這裏,這一向老實的蔣冕冷笑連連,道:“可惜他竟不問一句陛下召問的事,隻是和老夫虛禮客套,到了那時候,老夫才明白,這楊廷和是真的視了老夫做眼中釘、肉中刺,若是他對老夫稍有一絲半許同僚之誼,也會問幾句召問的事,他越是不問,就越證明了這一點。”


    眾人都不禁打了個冷戰,這些人和蔣冕都是一體,身為門生,和自己恩師翻臉本來就是大忌,所以一旦蔣冕倒台,他們的日子,怕也不太好過。曆來內閣大臣走人,緊接著就是一批的官員隨之貶謫,原本這些人都是前程遠大,可是想到將來仕途昏暗,都不禁黯然起來。


    先前那說話的禦使有幾分不服輸的道:“難道恩府就這樣坐以待斃?楊公固然是聲譽正隆,況且如今大權在握,可是恩府必須是次輔,雖不能與他爭一爭長短,可是難道連自保都不夠嗎?”


    蔣冕沉默。


    顯然擺在他麵前是兩條路,一條是急流勇退,至少還可以得一個功成身退。可是另一條,卻是抗爭。


    他的腦海裏,嘉靖和楊廷和二人像是走馬燈一樣在轉動,良久,他眼眸一亮,斷然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況且老夫並未是蟲,走到今日,豈能說退就退,你們都是老夫的門生,老夫現在正需用人,你們肯為老夫分憂嗎?”


    眾人精神一振,道:“請恩府大人示下。”


    蔣冕慢悠悠的道:“上奏書,統統上奏書,一道兒上書上去,言辭要犀利,要大膽,把火燒起來,就說如意坊誤國誤民,說如意坊居心叵測,還有,那幾個國舅,也要牽涉上去,牽涉到了國舅就必須牽涉到兩宮太後,這兩宮太後縱容兄弟肆意胡為,應當負責。自然,後頭的言論,未必要你們說出來,這事兒太大,得蠱惑個剛剛進了官場的愣頭青來做,你們自己琢磨人選吧,楊廷和既然要收拾老夫,那麽老夫就把這渾水再攪一攪,倒要看看,到時候他如何下台。”


    眾人聽了蔣冕的話,一個個麵麵相覷。


    蔣冕淡淡的道:“老夫說的,你們按吩咐去做就是,不要有什麽顧忌。”


    他沉默了一下,繼續道:“還有那個徐謙,老夫一直都認為他不是個簡單人物,這明報是他建的,路政局也是他的主意,如意坊和他也脫不了幹係,越是往深裏去琢磨這三個東西,就越是讓老夫欽佩,裏頭的東西乍看似乎簡單,可是個個都是開曆史先河,用處甚大,想來,他也絕不是坐以待斃之人,這一步棋,老夫先來走,下一步,就該輪到他了。”


    他的話,更是讓人摸不透,這個平時的老好人,此刻句句都帶著幾分殺機,讓人不寒而栗。


    “他們真以為老夫老眼昏花,真以為老夫人善可欺,忍了這麽久,做了這麽久的老實人,今日,就讓他們看看老夫的厲害吧。”


    蔣冕遙望小廳的一扇紙窗,透過窗格,透過蔥蔥的林木枝葉,他的目光穿透千丈,仿佛紫禁城已經倒影在了他的眼底,他背著手,不怒自威,顧盼之間,宛如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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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奏書依然如雪片一般的送入宮中,隻是有一封奏書,卻是引起了司禮監的注意,司禮監的隨堂太監看了之後,頓時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叫來黃錦,黃錦看了,也是大吃一驚。


    緊接著,奏書打迴了內閣,楊廷和看過之後,亦是愣了良久。


    他連忙招來毛紀,毛紀此時心情大好,萬事俱備,眼下隻欠給宮裏致命一擊,誰知他剛剛到了楊廷和的值房,便迎來了楊廷和的一陣訓斥。


    “你是怎麽做事的,這個觀政士是什麽人,連這樣的奏書都敢上,你難道連分辨都不分辨一下嗎?”


    毛紀顧不了許多,連忙接過奏書來看,隨即道:“觀政士楊桃?這個人我並沒什麽印象,此人是新晉官員,年紀不大,他怎麽突然上書?”


    他繼續將這奏書看下去,頓時嚇得魂不附體,怒罵道:“此人真是瘋了,瘋了……居然誹謗後宮,他不要命了嗎?”


    楊廷和臉色緩和下來,目光幽幽,道:“不是他不要命,他的背後,一定是有人挑唆,他——不過人家的馬前卒,是死士而已,是什麽人安排的這一步棋?”


    毛紀驚訝的道:“莫不是陛下?”


    楊廷和搖頭,冷著臉道:“哪有為人子者,授意別人誹謗自己的母後的?”


    毛紀咬牙切齒:“想來是那徐謙了?”、


    楊廷和仍然搖頭:“不對,不對,徐謙是什麽東西,憑他也喚的動戶部的觀政士?是了,戶部左侍郎,是石青吧?”


    毛紀一頭霧水,點點頭,道:“是他,他是敬之的門生,和敬之……”說到這裏,毛紀不由驚訝道:“這是敬之安排的,是了,應當是如此,嘿嘿……敬之好高明的手段,楊公,現下我們該當如何?”


    楊廷和臉色平靜,手搭在案上,手指在案上畫了個x,隨即抬眸:“是到了攤牌的時候了,事情到這個地步,這大明朝有數的幾個人都不免參與進來,既然如此,那麽索性攤牌吧,你我暫時等著兩宮太後的懿旨,再做應對。”


    毛紀有些緊張,卻還是點點頭。


    楊廷和籲了口氣,幽幽道:“一個小小的如意坊,卻是牽動了這麽多人心,姓徐的,實在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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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錦心驚膽戰的到了慈寧宮的寶相樓外頭,探頭探腦往裏頭去看,便聽到裏頭冷漠的聲音:“看什麽,哀家候你多時,進來迴話。”


    黃錦心裏發苦,其實他也倒黴,看了那份奏書,如此驚天動地的奏書,他便是想瞞也不敢瞞,自然知會了出去,緊接著,慈寧宮這邊就來喚人了。


    他對張太後是敬畏,對王太後則是赤luo裸的懼怕,這兩個女人,他實在不敢去招惹,隻是事到如今,他隻能硬著頭皮抬腿進去,隨即笑嗬嗬的道:“娘娘……”


    進了寶相樓,他眼睛飛快的掃視一眼,果然如他所料,王太後在,張太後也在,這兩宮太後在帷幔之後,被輕紗遮著,可是臉上的表情黃錦猜都不用猜,便料到好不到哪裏去。


    他連忙跪倒,頭都不敢抬起來。


    “你……把那份奏書再複述一遍,要一字不漏。”


    張太後一直沒有吭聲,王太後的聲音則是咄咄逼人。


    黃錦不敢有違,念道:“……太後即國母也,國母放縱外戚斂財……陛下擁有四海,而國母亦是天子之母,享盡天下珍奇,何故……”


    他念得時候,斷斷續續,而在這時候,輕紗勾起來,王太後一步步款款出來,她的臉色冷若寒霜,每走一步,頭上的鳳釵掛墜跟著簌簌搖曳,發出清脆的響動。


    黃錦連忙將頭埋下去,整個人五體投地,身子瑟瑟發抖。


    他看到一對蓮足已到了跟前,明顯感覺到王太後站在身邊,居高臨下的看他。


    黃錦大氣不敢出,連話都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把頭抬起來!”


    王太後的聲音,仍如黃鶯一般清脆好聽,也比從前溫柔了許多。


    黃錦手臂打著顫,勉強昂起頭,看到了居高臨下注視他的王太後。


    王太後揚起巴掌,玉蔥蔥的柔荑狠狠的朝他的唇邊煽了個耳刮子。


    黃錦挨了打,居然鬆了口氣,也不敢去捂他的腮幫子,隻是一聲不吭。


    收迴了柔荑,王太後隨即森森然的道:“好哪,哀家不惹事,可是竟有人喪心病狂,招惹我們這些孤兒寡母,好,好的很!”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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