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便到了年關,徐謙一個多月來每日用功苦讀,倒也有了不少的長進。原本這個時候他應當跟著徐昌迴鄉,可是縣試在即,今年又因為換籍的事以至闔族一片哀鴻,所以徐昌便叫徐謙在縣裏好好讀書,他孑身一人迴了老家。


    徐謙倒也樂得清閑,與趙夢婷留在這裏照舊苦讀。


    人有了功名欲望,倒也不需要有人鞭策,徐謙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庶民和老爺的區別,有了這種感受,雖然琢磨蘇縣令的筆記有些枯燥,卻也漸漸體會到其中的樂趣。


    偶然,徐謙會去求見蘇縣令請教一些問題,蘇縣令和徐謙的關係迅速升溫,倒也是知無不答,二人一個臉皮厚,一個臉皮薄,臉皮厚的去求教,臉皮薄的拂不開麵子,結果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默契。


    到了大年三十,徐謙提了禮物前去縣衙,國朝的規矩,外放官員不得在籍為官,往往江南的官員要去蜀中,蜀中的官員發配至河北,而這蘇縣令乃是洛陽人,離這裏相去千裏,所以也不可能迴鄉。徐謙拜訪,便有幾分緩解一下蘇縣令寂寞的意思,或許蘇縣令心裏高興,留他在衙裏吃飯,還能省一頓飯錢。


    結果到了縣衙,門口的差人對徐謙倒是越發的恭敬,這位徐公子如今和縣令的關係有些不同,而且據說縣裏已經有表彰的文書遞去了府裏和省裏,裏頭有不少這位徐公子的事跡,他們連忙通報,結果出來的卻是黃師爺。


    黃師爺看了手提著禮物的徐謙一眼,不動聲色地道:“徐公子莫非是要拜謁蘇縣令?”


    徐謙頜首點頭道:“正是。”


    黃師爺道:“蘇縣令正在會見治下的各家鄉紳,隻怕不便見你,現在是年關,也不必勞動你再跑了,你迴去吧,年後就是縣試,有這精力,還是用在讀書上的好。”


    徐謙心裏驟然緊張了一下,蘇縣令會見鄉紳,這又是哪一出?而且蘇縣令對自己避而不見,莫非中途又出了什麽變故?若真是如此,那可真真是天災人禍了。


    縣試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不到,若是中途出了什麽差錯,徐謙哭都沒地哭去。


    徐謙向黃師爺道:“師爺,蘇縣令……”


    黃師爺冷著臉道:“方才的這些話都是蘇縣令的吩咐,你好好用功進學,和你多說也是無益,快走吧。”


    徐謙見黃師爺的冷然,一時摸不清到底哪個關節出了什麽問題,隻得道:“既然如此,那學生告辭,這些禮物還請黃師爺轉交。”


    黃師爺卻是伸手搖了搖,道:“不必,蘇縣令兩袖清風,你還是帶迴去。”


    說罷又道:“若是學問不濟,求神告佛又有什麽用?你好自為之罷。”


    一番話雲裏霧裏,讓徐謙摸不著頭腦,他心裏想,縣令設宴款待士紳,這士紳之中莫非還有張家?張家又許諾了蘇縣令什麽好處?


    還有黃師爺的態度也透著一股子詭異,徐謙也不便再留,隻得打道迴府。


    一到過年,錢塘縣便顯得冷靜,便是徐家也是如此,徐家的宗族都在鄉下,老爺子走了,徐謙平時讀書忘乎所以,倒也不覺得,現在發現偌大的房子裏隻有自己和趙夢婷,頓時湧上了一股子孤獨感。


    趙夢婷也是如此,她是第一次離家在外,親眷遠在江寧,徐謙看得出她的眼睛都有些紅腫,徐謙隻得心裏歎息,當日隻是想報複一下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姐,誰知竟把人家害成這樣子。


    可是轉念一想,咦,我徐謙居然也會有良心不安的時候?真真是怪哉,看來是讀書讀得多了,連心性都發生了改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看來我徐謙將來不做個至誠君子是不成了。


    心裏陶醉一番,又想到蘇縣令的態度,讓他不由地有些煩躁。


    最後他長吐一口氣,今日是大年三十,除舊迎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不去想也罷,於是笑嗬嗬地對趙夢婷道:“今日我們多準備一些好菜,好好吃頓年夜飯,以前不高興的事統統都忘掉。”


    趙夢婷心情複雜地點點頭。


    到了傍晚,外頭有人敲門,卻是鄧健來了,鄧健早就聽說徐謙沒走,直接提了一包不值錢的禮物前來打秋風。


    進門是客,徐謙請他進來,鄧健笑嗬嗬地道:“王公公給府裏的人都放了幾日假,這才得空過來,徐兄弟的書讀得怎麽樣?哈哈,你是紅袖添香,自是自在無比,隻可惜我一個單身漢,過年都沒地方去,可憐可歎。”


    徐謙笑道:“你為什麽不迴鄉中去?家裏莫非沒有父母嗎?”


    鄧健的臉陰沉下來,嘴角抽搐了一下,含糊不清地道:“許多事,你不懂,咦,我聞到了燒雞的香味,啊哈哈,正好肚裏餓了。”


    三人坐到了席上,連趙夢婷也淺嚐幾杯水酒,臉色紅彤彤的,徐謙近來酒量見長,幾杯酒下肚,話頭也多了,鄧健最是沒有酒品的,吃了酒就說胡話,先是擠著眼淚哭,大叫道:“徐兄弟,不瞞你說,我慘哪。”


    他這一聲叫慘,勾起許多人的心事,連趙夢婷似乎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不禁眼眶微紅。


    徐謙瞪著他:“你有我慘?”


    鄧健道:“你怎麽個慘法?”


    徐謙醉醺醺地道:“你若是一覺醒來,發現許多事都已物是人非,你說慘不慘?”


    鄧健搖頭,打了個酒嗝:“這哪裏算慘,你至少還有個爹,我也有爹娘,隻是可惜,我娘是後娘,自小就用針紮我,我的弟弟錦衣玉食,我卻是吃殘羹剩菜,後來實在吃不消逃出家裏,撞到了我師父,才勉強苟活下來。”


    徐謙想不到他竟有這樣離奇的經曆,一時正義感爆發,拍案而起道:“這殺千刀的後娘。”


    鄧健抱頭大哭,道:“本來我也能做少爺的,這就是命,結果現在有家難迴,人人都迴家過年,我卻要到你這酸秀才臭小子家裏打秋風。”


    徐謙愣了,敢情這姓鄧的是酒後吐真言?他直接拉下臉來:“敢罵我,給我滾!”


    “我不滾。”鄧健搖頭道:“從此以後我就把這裏當家了,你便是我的兄弟,夢婷就是我的姐妹,徐叔父就是我爹,你們一家人雖然壞,可是比我親爹和後娘卻是好了不知多少。”


    說了一陣胡話,大家冷靜下來,然後三人木木地瞪著對方,感覺到一陣蕭索和許多的無奈,徐謙突然道:“新的一年就要到了,若是這個時候許願,來年必能靈驗,趙小姐,若是你,你會許什麽願望。”


    趙夢婷眼眶微紅地道:“我想迴家。”


    徐謙歎了口氣道:“這不是願望?你要有出息,就比如我,我的誌願就很遠大,我要考秀才,我還要登科,要做官老爺,所有人都要看我眼色行事,我不高興,所有人都要心驚膽戰,我若是開心,人人都要為之歡欣鼓舞。”


    鄧健惡狠狠地一拍桌案,道:“我也要遠大的誌願。”


    徐謙道:“你說。”


    鄧健道:“能不能等你將來做了官請我做護院的頭目?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一個門子都是七品,我這護院的院長至少也該有五品了吧。”


    徐謙就差一口吐沫吐在鄧健的身上:“你這沒出息的東西!”


    鄧健一陣唏噓,道:“我也想有出息,誰不想有出息呢,我那異母兄弟自小就有書讀,我卻什麽都沒有,不能讀書上進,又隻是跟著師父學了武藝,不給人看家護院做什麽?”他又忍不住捶胸跌足,滔滔大哭道:“我那可憐的師父啊,你為什麽死得這麽早,你要是遲些死,將來看我在宰相學士家裏做護院首領,該有多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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