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從鎮守太監府裏出來,天色如墨,街上隻有隱約的燈光。


    徐謙背著手,拚命咳嗽。


    鄧健立即緊張的道:“徐小官人,你身子無礙吧,要不在路上歇一歇,小人給你捶捶背。”


    捶背……徐謙陰陰的看著他,他怕鄧健冷不防把他捶死。


    “不必。”這一下輪到徐謙說話很簡要了,然後他頓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還有……”


    “還有什麽?”鄧健一臉堆笑,他雖然不知道徐謙和王公公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是現在的形勢他卻認得很清的,徐謙現在算是他的頂頭上司,徐謙讓他往東,他就得往東。身為一名出色的走狗,他必須調整好心態,適應這個複雜多變的社會。


    徐謙很誠摯的道:“鄧大哥,你方才叫我徐官人,又自稱自己是小人,這就太見外了。我們是什麽?我們是兄弟!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你怎麽能這樣見外,你方才這麽說,說的我心都涼了,我一直尊你敬你,當你是我的鄧大哥……”


    鄧健感動了,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至少他裝得很像:“不,不,我該叫你徐大哥,雖然小弟比你癡長幾歲,可是在我心裏,你就像我死去的兄長。”


    王八蛋……徐謙拉下臉來,這家夥居然說自己像一個死鬼。


    不過徐謙顯然不喜歡單刀直入,他拍了拍鄧健的肩:“有你這句話,我就寬心了!”


    鄧健抓住了徐謙的手臂,熱淚盈眶:“徐大哥……”


    徐謙隨即道:“對了,我的錢袋子呢,錢袋子方才交給你保管的,不知還在不在?”


    鄧健拍額,像是突然想起,連忙將徐謙的錢袋子掏出來,笑嗬嗬地道:“方才是怕你有失,所以我這做兄弟的暫時替你保管,現在完璧歸趙。”


    徐謙接過錢袋子,翻了翻,隨即臉色不好看了。


    鄧健忙道:“徐大哥為何鬱鬱不樂?”


    徐謙歎了口氣,道:“我明明記得我錢袋子裏總共有十五六兩銀子,現在怎麽隻剩下了四五兩銀子和幾十個銅板?”


    “天地良心哪,徐大哥莫非懷疑我拿了你的銀子嗎?我鄧健急公好義,從不做苟且之事,明明徐大哥給我錢袋子的時候裏頭隻有這麽多銀子,徐大哥要明察不能冤枉了我,我的名節就像我的貞操,都很要緊的。”


    鄧健慌忙解釋,自己‘好心’給這姓徐的保管錢袋子,結果這姓徐的直接往錢袋子裏多加了十兩銀子,十兩啊,他哪裏有錢來賠?


    徐謙臉色說變就變,道:“你這話的意思,倒像是我不講兄弟情義,故意栽贓了你?原來你就是這樣想我的?不行,我現在就迴去請示王公公……”他晃了晃腿,轉身就要走。


    鄧健嚇了一跳,連忙好言安撫,道:“自然沒有懷疑徐大哥的意思,且慢,且慢,有話好說嘛。好吧,我認了,是我不好,我吃了豬油蒙了心,對不起自家兄弟,其實是我一時手賤,拿了徐大哥的銀子去了賭坊,結果輸了個一塌糊塗,這尚缺的十兩銀子,我認賠。我太壞了,我喪盡天良啊,我怎麽能拿自家兄弟的銀子去賭,徐大哥大人大量,千萬不要和我計較,對了,王公公和徐大哥到底什麽關係……為什麽?”


    徐謙肅然道:“不該問的不要多問。”


    鄧健一下子閉口不問了,肅然敬畏地看了徐謙一眼,這小子現在果然得瑟了,居然還知道王公公的機密,看來是不能得罪的。


    徐謙臉色緩和下來,道:“你既然要賠,我也不攔你,親兄弟還要明算帳是不是?”


    鄧健淚流滿麵,小雞啄米地點頭。


    徐謙又道:“對了,你身上帶了筆墨嗎?”


    “筆墨,要筆墨做什麽?”鄧健又警惕起來。


    徐謙道:“自然是寫一張欠條,白紙黑字才好嘛,不是信不過自家兄弟,實在是凡事都需要有個規矩在,沒有?沒有也沒關係,你先送我迴家,到了我家之後你來寫,你不要不開心嘛,男子漢大丈夫,要振作起來。”


    鄧健拚命止住要噴出來的淚水,強顏歡笑:“我很振作,我很開心,能有幸和徐大哥燒黃紙做兄弟,鄧家祖墳冒了青煙,哈哈……哈哈……”


    徐謙搖頭,太假了。


    一盞孤燈,一壺老酒。


    一碗酒下肚,喝酒的徐昌咕噥一聲,眼神有些渙散了。


    他的嘴角露出幾分淒苦,英明一世,生了這麽個兒子,這兒子要是學了他一半的精明,又怎麽會闖下這麽大的禍?


    其實事情發生之後,徐昌並沒有閑著,他今天忙活了一天,先是在衙裏打點,衙裏的師爺、典吏都好好地慰勞了一番,隨即又上街去抓了一個倒賣藥材的客商,誣陷他的藥材裏摻了毒藥。


    之所以去抓客商,是因為客商畢竟是外來人,在本地沒有什麽背景。而客商倒賣的是藥材,這就可以圓謊,說問題的根子不是出在藥方上,而是買了藥方的人同時去抓了藥,真正的問題出在藥材上。


    衙門裏的上下人等得了些好處,於是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就是糊弄,縣尊大人要忽悠,那鎮守太監王公公難道忽悠不得?


    原以為事情很快就可以結束,有了替罪羊,王公公那邊也有人拿去撒氣,大家皆大歡喜,唯一不太幸運的就是那個客商,不過徐昌不在乎,誰叫他倒黴,來錢塘賣藥呢?


    可是徐昌迴來的時候,兒子卻沒了蹤影,左鄰右舍一打聽,說是王公公有請,徐昌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一天的功夫白忙活了不說,還搭上了不少浮財,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的兒子還是沒了。


    兒子都沒了,家還是家嗎?


    辛苦了一輩子,什麽都沒了。


    冤孽啊冤孽,我前輩子是造了什麽孽,這個不孝子、不孝子。


    徐昌心裏在感慨,又是一杯苦酒下肚,現在這不孝子多半已經被王公公亂棍打死,但願能留下個全屍,明日該去訂副好棺材……


    突然,徐昌突然不動了,他的善後設想才進行到一半,然後他下巴快要掉下來,整個人石化。


    大門口,徐謙突然出現,帶著招牌式的笑容看著目瞪口呆的徐昌。


    “爹,我迴來了,怎麽今天連大院的門都不關,要是進了小賊怎麽辦?現在的壞人這麽多,我們徐家是良善人家,遭了賊……你又喝酒?我早就說過,不要喝酒,一斤酒十幾文錢呢,有這錢還不如想著給我娶媳婦,現在娶媳婦越來越貴……”


    徐昌還是目瞪口呆,依然一動不動。


    徐謙嚇壞了,連忙衝上去撫徐昌的胸口,大叫道:“爹啊,你這是怎麽了,你不能死啊,我還指望著你養我一輩子,給我娶媳婦,給我買房子……”


    徐昌這一下子醒了,不但人醒了,連酒也醒了,他臉色在抽搐,冤孽啊冤孽,怎麽就生了這麽個不孝子。


    徐昌迎接兒子的方式很特別,他很光棍地抽出了腰間的戒尺,然後毫不猶豫地抽了徐謙一下,隨即大罵道:“你這不孝子,不孝子!”


    徐謙抱頭鼠竄,破門而出,過了好一會,才探頭探腦地往屋裏張望,見徐昌的氣消了,才小心翼翼地進來,道:“爹……”


    “你進來吧。”徐昌消了氣。


    徐昌還發現了在一旁幸災樂禍的鄧健,他眉頭又皺起來,道:“他是誰?”


    徐謙道:“他叫鄧健,是我……我的義兄弟。”隨後又壓低聲音,道:“其實就是個打雜的。”


    鄧健淚流滿麵,連忙給徐昌行禮,道:“見過徐叔父。”


    “唔……唔……”徐昌是個很勢利的人,不過現在還摸不清鄧健的身份,徐謙的話又很不靠譜,所以他還是擺出了很和悅的樣子,道:“免禮,免禮,不要這麽客套。”


    鄧健來勁了,一物降一物啊,姓徐的小賊吃死了他,而徐父又能降住這小賊,自己要好好巴結一下,說不定用得著。


    他正要好好巴結,徐謙卻是朝他努嘴道:“鄧兄弟,你出去一下,今天夜裏幫我們看家護院吧,你徐大哥為人太過正直,所以得罪了很多壞人,怕就怕夜間有人來行刺,你不許偷懶,老老實實看著。”


    鄧健心裏大罵,鄧大爺堂堂鎮守太監王公公座下三等打手給你看家護院,你有被行刺的價值嗎?他的臉在抽搐,最後還是決心忍氣吞聲,王公公家的打手不但拳腳功夫厲害,而且這見風使舵的本事也是不小。


    鄧健一走,徐昌才擔憂地問:“你見了王公公,為何還能完好無損地迴來?還有,這姓鄧的一看就不像是個好人,他是什麽來路?爹以前不是和你說過嗎?不要什麽不三不四的人都往家裏帶,交了壞朋友,倒黴一輩子。”


    其實鄧健並沒有走遠,徐大叔對他的評價隱約傳進他的耳裏。他全身冰涼,淚眼模糊,四十五度角抬起頭來,仰望星空,一顆豆大的清淚順著臉頰滑落,滴濕了衣襟。然後他深吸口氣,喃喃自語道:“姓徐的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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