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顧海走出家門時,天上還掛著點點寒星,四周灰濛濛的一片。


    「這是吃的,這是穿的..」曹氏和顧十八娘拎著籃子跟在後麵,一麵走,母女二人一麵翻看,隻恐漏了什麽要緊的。


    顧家巷子已經響起馬車駛過的聲音,巷子裏點著燈,照的大地一片光亮。


    「…娘,你放雙鞋子進去做什麽?」顧十八娘問道。


    「…人多..每次都有被擠掉鞋子的…」曹氏笑道,「你爹當年考了三次,三次都被擠掉了,後來他囑咐我,將來海哥兒考的時候,一定要那雙備用的….」


    說起了父親,母子三人都沉默一下。


    「娘,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爹失望。」顧海迴過頭,攬著曹氏的肩頭道。


    曹氏眼裏淚花閃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走出巷子口,就見街上亦是燈火通明,車馬以及步行的人排成長龍。


    族長顧長春帶領家族中的長老們站在街口,上香敬酒,為顧家的考生們祈福。


    顧海站在最後,旁邊是嘴裏嚼著點心隻打盹的顧瀧,因為人多,街上又熱鬧,根本聽不到顧長春在前麵激動的說些什麽。


    「…真嘮叨,再不走,進考場就遲了。」有人不耐煩的抱怨。


    看到顧海,沖他恭敬的問好。


    「學兄這次一定高中。」他說道。


    顧海笑著還禮,說不敢不敢,大家同進步。


    顧長春終於講完了,端起酒,第一杯二杯灑在地上,第三杯則遞給了站在最前方的顧漁。


    顧漁穿著素銀風毛直身棉袍,因為夜裏風大,罩著一件同色的寬氅衣,火把燈籠映照下,整個人如同冰雪鑄成,晶瑩剔透讓人不可直視。


    他接過酒杯,先是恭敬給族中長老們施禮,然後才麵對大家。


    「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朗聲說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顧長春麵色激動,看著他,如同已經看到魁首的報喜帖子送到顧家祠堂了。


    「呸。」顧瀧啐了口,轉頭看一旁的顧海麵色帶笑,忙說道,「木頭,你肯定能考中,考第一」


    顧海一笑,說聲承你吉言,隊伍開始移動,大家各自尋馬車而去。


    「哥哥..」顧十八娘扶著曹氏站在路旁,沖他擺手。


    顧海遠遠的沖她們擺擺手,看著被擠在中間的馬車,幹脆從上麵拎下考籃,大步而去。


    「怎麽不坐車?」曹氏有些急了,離得遠,也聽不到顧海說什麽。


    顧十八娘踮腳看了街上密密麻麻的隊伍,一笑道:「也許走著還要快些。」


    「可是,畢竟還遠,夜裏又冷..整整要考兩天….」曹氏一臉憂色,看著顧海混入各種車輛的隊伍裏。


    「學兄。」


    有人在後喚住他,顧海迴過頭,見顧漁緩步跟上來,身後一個小廝拎著考籃。


    「趁此機會,跟學兄切磋切磋,一較高下。」他麵帶笑容說道。


    顧海一笑,拱手道:「好啊,一教高下。」


    站在一旁的顧長春等人視線一直放在顧漁身上,直到此時,順著他的視線才看到顧海,不由愣了下。


    「那孩子是誰?」顧長春問身旁的一個老人。


    那老人眯著眼看了好一會兒。


    「好像是顧樂雲的兒子…」他說道,還帶著幾分不確定。


    「就是他。」另一個老人說道,聲音帶著笑意,「聽說,學問不錯,舟山那老夫子對其頗為看重。」


    「他?」顧長春顯然很意外,再次看向顧海。


    顧漁與他都是步行,在車流中一前一後穿梭遠去了。


    「他?」顧長春收迴視線,哂笑道,「他能有他爹的一半才智就是謝天謝地了……」


    他們父子倆的學問,他還不知道麽?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有人在他身後笑道。


    顧長春迴頭,見是自己的五叔,顧五老爺。


    顧五老爺看著赴考的隊伍,臉上掛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明天是個好天氣…」他抬起頭,撚著稀疏的鬍鬚,看著幽藍的夜空,東邊已經隱隱有光亮。


    天色大亮的時候,街道上站著送自己家學子的老弱婦幼還沒有散去。


    「娘,咱們迴去吧。」顧十八娘扶著曹氏,「站了半夜了…」


    曹氏這才覺得腿有些酸了,點點頭,再一次看了眼恢復通暢的街道,母女二人轉身迴去。


    因為考試要考兩天,顧十八娘這兩天沒有去藥鋪,留在家裏陪著曹氏。


    兩日過後,街道上又迎來一次車流人流高峰,能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裏找到顧海,還得靠彭一針這個粗壯的人。


    「海哥兒,海哥兒。」他招手喊著,撥開人群,將麵色困頓的顧海拉過來。


    一看到兒子的臉色,曹氏就掉眼淚。


    「我的兒..」


    顧海打起精神沖大家笑著。


    彭一針順手給他診脈,笑哈哈的說道:「沒事,沒事,心神睏乏,睡一覺就好了。」


    「少爺,考的怎麽樣?」靈寶關切又好奇的問。


    靈元顯她問的唐突,在後拉了她一下。


    「還好,還好。」顧海沖她和善一笑,「靈寶做的雞蛋餅很好吃,謝謝。」


    靈寶沒想到他還特意誇自己這個,高興的眼睛都笑沒了。


    「迴家說,迴家說。」顧十八娘笑道,招唿大家上車的上車,騎馬的騎馬,一行人熱熱鬧鬧的去了。


    顧海睡了一天,再起來就又恢復如常,看看書寫寫字,安心等放榜。


    這期間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在流傳,有說莫某人的文章被考官大人稱讚,甚至還有人說某某人已經被定了案首了….


    當然這些都是靈寶聽來的,在顧十八娘做藥的時候講給她聽。


    顧十八娘聽了隻是一笑。


    「案首肯定不是你說的那個周學子…」她抬起頭淡然說道。


    「為什麽?」靈寶將洗淨的草藥攤在簸籮上,很好奇顧十八娘篤定的語氣,「人家都說周學子是建康第一才子呢….」


    顧十八娘沒有迴答,而是停了手,望著眼前的白朮沉思。


    不為什麽,因為命運裏的案首是顧漁,不過不知道命運會不會改變…..


    說實話,她心裏焦躁不安,恨不得立刻知道誰是案首,但又期望永遠不要知道。


    誰是案首,對她來說決定的是命運會不會改變。


    如果案首依舊是顧漁,那是不是意味著那註定的一切還是會發生,隻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娘會死,哥哥會死……


    顧十八娘閉上眼,隻覺得胸口壓著巨石。


    因為目前還是不出藥,所以顧十八娘隻是來藥鋪練練手,過了午就迴去。


    借著開張那天的熱鬧,藥鋪的生意還是不錯,顧十八娘走出來時,看到等著彭一針看病的人有四五個。


    「靈寶,你來抓藥。」靈元見她從一旁過去了,忙招唿給候診的人倒水的靈寶,自己跟了出去。


    出了門,見顧十八娘站在門口不動,小小單薄的身子站在那裏,瓷白的臉色,似乎隨時都要碎開裂去。


    縱然在笑的時候,眼底也帶著憂傷,靈元看著她走近幾步,卻發現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便停下腳。


    顧十八娘已經發覺人走近,迴頭看。


    「靈元,你來得正好,咱們去城外老丈那裏看看,他老人家迴來沒。」她說道。


    「好。」靈元立刻答道,轉身備車去了。


    馬車停在茅屋外,因為一冬天的風雪,茅屋幾近坍塌,已經儼然不能住人了。


    靈元站在顧十八娘身後,遲疑了許久,伸手將鬥篷給她披上。


    「謝謝。」顧十八娘迴過神,抬頭沖他一笑,自己伸手係上帶子。


    靈元垂目不言,退開幾步,看她站在茅屋前陷入沉思,不敢打擾。


    路旁黑土灌木中,已隱隱有枝丫泛綠,細細柔柔,不似冬日那幹枯僵硬,靈元便伸手扯了幾根,在手裏折來折去,慢慢的變成一隻螞蚱樣。


    「你在做什麽?」顧十八娘的聲音在頭頂傳來。


    靈元抬起頭,才發現不知不覺她已經站在自己身前,饒有興趣的看他手裏的枝條。


    「瞎玩的..」靈元站起來,想要丟開。


    「我瞧瞧。」顧十八娘接過來,托在手裏端詳,嘴邊笑意淺淺,「是小兔子?」


    靈元點點頭。


    「靈元手真巧。」顧十八娘笑著看他。


    靈元有些不自在的扭開頭。


    「還會做什麽?」顧十八娘問道。


    殘冬的午後,懶懶的日光懶懶的照在狂野上,沒用多長時間,顧十八娘的手裏就抓滿了各式各樣的枝條勾勒的狗貓兔子…


    「這個還是兔子?」顧十八娘看著靈元手裏的那個,笑道。


    靈元的嘴邊浮現笑,「是狐狸…兔子哪有這麽長的尾巴…」


    「可這耳朵可不像.」顧十八娘認真的說道。


    靈元也看了看,點了點頭,帶著幾分遺憾,「枝條還是太硬,做出來的不好看,等到夏天,狗尾巴草長出來,做出來的才好看..」


    「這也很好看了。」顧十八娘感嘆,看著雙手拎著的,「你跟誰學的?」


    「我自己瞎琢磨的..」靈元說道,「剛逃出來時,妹妹小,總是哭,我就做這個哄她玩…」


    「靈寶真幸福..」顧十八娘笑道。


    她的臉上帶著笑,聲音卻有些哀傷,似乎想起什麽不開心的事。


    靈寶真幸福….


    她真好命,遇到了自己,不過是舉手之勞,就避免了失去哥哥,不用嚐到失去親人的滋味。


    那種滋味,就是如今親人還在,也夜夜讓你驚醒,醒來後,撕心裂肺的疼。


    「你要是喜歡,我也給你做。」靈元忍不住說道。


    顧十八娘沖他一笑,將手裏的枝編舉起來左右看,臉上的笑意終於散到眼底。


    「好啊。」她說道。


    放榜的時候,顧十八娘沒有親自去看,她惶惶不安,覺得自己無處可躲,最後坐後院的製藥房裏,似乎這樣就能逃開不可預測的命運。


    「十八娘..」


    「小姐…」


    「少爺..」


    「夫人..」


    彭一針和靈寶的聲音破門而入的時候,顧十八娘臉色素白,她的身子繃得緊緊的,雙手平放在膝上。


    門猛地被推開了,日光傾瀉而入。


    「妹妹..」顧海看著她,嘴邊帶笑,「顧漁考了第二。」


    他的手抓在門環上,指節發白,微微抖動。


    「他不是第一..他不是第一…」他輕聲說道。


    他不是第一,命運變了。


    顧十八娘隻覺得有眼淚泉湧而出,終於能看得見一絲希望了,她站起來,有些激動的擦去眼淚。


    「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地道…」她笑道,「人家沒考好,我們這樣高興….」


    「我們不是針對他…」顧海笑道,看著雙眼終於亮亮有神的妹妹,戲謔道,「妹妹不關心案首是誰嗎。」


    管它是誰,隻要不是顧漁,就足以證明命運不是不可改變,那也就是說,她的努力不會白費……


    顧十八娘笑著笑著忽的收住了,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顧海。


    顧海咧嘴笑了,笑意越來越大,最後發出朗朗笑聲而出。


    「是顧海。」他說道,「是顧海….」


    消息傳到顧家族中,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顧長春更是失態的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這怎麽可能?如今且不說顧家族中多少考生學子了,就說他在顧家是佼佼者,那建康城這麽大,再加上下屬的縣,學子如雲,其中名頭大的不在少數,這個案首怎麽會輪到顧海?


    此時的建康,學子們都在互相詢問,這個顧海到底是何方神聖。


    「其實也沒那麽難,潛心求學,熟讀經典,多多練習而已。」顧海麵對幾個前來道喜的關係不錯的同族兄弟,淡然笑道,「答卷不過是破題,語句通順,言辭達意而已。」


    眾人顯然不信,紛紛道自謙了。


    站在屏風後的顧十八娘卻是信,那夜夜不熄的燭燈,翻爛的書籍,寫的成堆成堆的文章,為了練字綁在手腕上的方石,這一步步是他紮紮實實的走出來的。


    「深淺虛實相間,井然有序,不管是內容還是字體,都大氣工整,整篇文章一張卷麵擺出來,兩個字概括,」顧家族學的夫子,建康名士舟山麵帶幾分激動的對滿屋子的人說道,「主考大人隻說了兩個字。。。。」


    他再一次環視眾人,伸出兩個手指,「踏實」


    才華橫溢,文章做得煙花絢爛的考生不少,但隻有這個顧海才華也有,且字字句句將一個不驕不躁,沉穩嚴律的學子形象呈現在主考大人麵前。


    這個才華橫溢做的絢爛煙花文章的學子,其中就包括自己吧。


    顧漁將拳頭攥緊,薄薄的嘴唇上已經咬出血跡。


    他不信,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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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了晚了,寫完了,唿~~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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