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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禮始於周,成於秦漢,記於《禮記》。自漢後天下動蕩,實際六禮不存。到唐朝再次確定男女合婚要六禮,並作為法律在《唐律》中規定下來。


    宋朝沒有自己的律,名義上用的還是《唐律》,隻是加入了各種各樣的司法解釋。有的律條廢掉了,有的改變了,就是《宋刑統》。《唐律》中規定的六禮,在宋朝除了皇室嚴格遵循,民間大多簡化,就連徐平這個宰相也不按六禮一步一步來。


    這是徐平一直的主張,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禮,要引導民間形成合適的。而不要泥古不化,強把古禮推行於當世。強推古禮不但不會教化風俗,還會引起民間反感。


    開封城裏,古時候傳下來的六禮,實際早已經改頭換麵,成了四個步驟。先說媒,再換帖。男方帖中寫明年齡生辰、三代官品、詳列家中產業,女方迴帖則列明嫁妝。這不但是經濟上雙方求門當戶對,也是如果後來關係破裂,官府據以分割財產的憑證。這個年代離婚是合法的,甚至感情破裂也可以作為和離的理由,改嫁稀鬆平常。夫妻離婚,就有財產分割、子女撫養的問題,官府分割財產的依據,就是換的帖子。男方的資產歸男方,女方的嫁妝歸女方,離婚各自拿著自己的一份,再去找自己的良配。


    正是因為如此,嫁妝對女方在以後家庭中的地位至關重要。盼盼是長女,小時候徐平虧欠了她,嫁妝格外豐厚。金銀財寶、綾羅綢緞自不必說,還有銀行存款,還有徐家在京城和鄉下的產業,甚至徐平特意在洛陽城裏又買了一處宅子,作為盼盼嫁妝的一部分。


    林素娘心疼這個女兒,準備的嫁妝已經相當豐厚,有些嚇人了。列帖子時還怕徐平不同意,沒想到徐平又在上麵加了一長串,連分給盼盼多少匹馬都詳細列明。


    盼盼帶到夫家的嫁妝,已經遠超過了蘇家的所有家產,蘇頌以後在家中的地位,隻怕要被盼盼壓一輩子。男主外,女主內,徐平當然要給女兒主內的底氣。


    帖子中還要列明主婚的人。現在徐平權勢聲望正盛,蘇紳不知用了什麽辦法,請了八大王趙元儼的幼子趙允初主婚。允初是徐正的知己,兩人都是一樣的不匣務官,但卻風雨無阻上朝,永不遲到,永不早退。徐正偶爾還請假,趙允初是連假都不請的。


    換帖之後,一般還會相親。最早是長輩看,男女雙方不見麵,慢慢發展到現在,男女雙方也要見麵了。同意,就給女方一根釵子,家庭條件好的一般為金釵,稱為“插釵”。不同意則給女方幾端絹帛,稱為“壓驚”。徐平家裏比較寬鬆,盼盼的金釵是蘇頌親手插的。


    相親過後,才是正式確定婚姻關係,即定聘。這一步最重要,相當於從此確定雙方的合法夫妻關係。女方要送聘書,男方則迴禮書,原則上需要書鋪公證。


    今天就是定聘的日子,把六禮中納吉、納成、請期合到一起。宋朝出現的這幾個婚姻步驟,對後世影響深遠,民間基本遵循,六禮僅存在於書麵上了。


    到徐平家來送聘的,是蘇頌家裏的女性長輩,有張三娘和林素娘負責接待。徐平則在自己府第的後園裏,招待前來祝賀的親朋飲酒。


    聘禮中的三金、衣裙、首飾之類,都由林素娘幫著盼盼收了起來,等到出嫁的時候穿到她的身上。幾個蘇家請來的壯漢,搖搖擺擺,抬了一缸披紅掛綠的許口酒,送到了後園裏來。喝了這一缸酒,表示女方許了親事。在缸裏放上兩瓶清水,幾條活魚,一雙筷子迴給男方家裏,就是禮成。


    把抬來的酒放在地上,徐平給了壯漢們賞錢,讓他們到別處飲酒作樂,傍晚再來抬這缸迴蘇家。讓徐昌把酒缸打開,招唿眾人飲酒。


    今日來的,除了幾位宰執重臣,就是徐平一路走來的郭谘等朋友,還有自己在京的進士同年。其他官員來賀,門房一律迴絕,記下名字,不收禮,也不讓入內。


    大家都是文人,由晏殊開始,各作頌詞。無非是“年少清新,襟裾哪受紅塵汙”之類的小令,徐平讓人一一記下,合適的就在旁邊排演。記下頌詞的冊子,將來會正式謄錄了送給盼盼,作為她的迴憶,也是徐平想念女兒時的排遣。


    適合這個場合的詞牌就那麽幾個,內容大多都雷同,就是討個吉利,湊個熱鬧,也沒人在這個時候寫絕妙好詞。大家嘻嘻哈哈,各自聯句,一時熱鬧非凡。


    王素籠著袖子,對徐平道:“歲月匆匆,雲行,沒想到我們就開始娶婦嫁女,再不是從前時候了。盼盼知書達禮,聰明伶俐,我們這些人都是看著她長大,著實有些不舍。”


    徐平歎了口氣:“是啊,看著一天一天長起來,嫁出去總覺得有些不放心。怕她在夫家過不慣,怕她在夫家受委屈,怕她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我自及第常年遊宦在外,除了在河南府的幾年,一直不曾攜家眷,著實虧欠了她。唉——”


    王素笑道:“盼盼自小就是見過蘇頌的,以她的性子,哪裏會有不如意!隻怕蘇頌人太老實,要被她欺負才是。你嫁女金山銀山做嫁妝,蘇家哪敢逆她的性子!”


    徐平搖頭:“那更加不好。不說別人會議論我教女無方,於盼盼自己,有了這個名聲也不是好事。但願她知事曉事,與夫婿相敬如賓才好。”


    嫁女兒就是這樣,瞻前顧後的。又怕女兒嫁過去受欺負,又擔心性子不好,欺負了丈夫鬧得家庭不睦。盼盼嫁妝又多,又有徐平作靠山,小性子使起來蘇家承受不住。


    吳育端著酒過來,對徐平道:“這樣大喜的日子,雲行怎麽有些悶悶不樂?”


    王素笑道:“昭文相公從西北迴來,解鞍卸甲,人也多愁善感起來。又怕女兒將來過得不如意,又怕在夫家過於跋扈,在這裏自怨自艾。”


    天聖五年進士及第排名在前的這一批人,年齡相差不多。徐平年紀最小,不過他成親早,生女早,兒女談婚論嫁也早。現在這個樣子,別人沒有體會,隻是覺得好笑。


    已是二月下旬,天氣和煦,草已綠,花已發,眾人一邊飲酒賦詞,一邊四處遊覽。


    徐平這處府第裝修並不奢華,勝在地方大,有山有水,有花有樹,各種風景多。裏麵的遊廊涼亭,用的木材多是堅固耐用而不名貴的品種。這倒不是徐平做作,他就是喜歡這種風格,自己安心,別人也沒有閑言。雖然建築裝飾都不名貴,但從多年前起,這裏就是京城很多官員的遊玩場所,留下了各種各樣的詩詞題記。徐平都一一保留,有的地方被遊玩的官員寫滿了,他甚至會專門再建一處。這些留下的詩文墨寶,可就值錢了,這個年代不知道多少名臣文士留名後世,很多人都在這裏留下了足跡,是後人的財富。


    徐平與幾人走了一會,覺得身上發熱,坐到了涼亭裏麵歇息。


    亭前一株玉蘭開得正盛,修挺的枝幹上滿滿的都是花朵,燦若雲霞。從亭裏透過花朵看藍天,白花與碧空參差其間,令人心曠神怡。


    王素歎了口氣:“驀然想起,我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悠閑地坐著看天了——”


    徐平和吳育幾人一起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這就是自己修行不夠,被政務擾亂了心情,下朝歸家,也難有真正放鬆下來的日子。前朝宰相,徐平最向往的就是王旦、王曾和張知白幾個人。他們處理政事遊刃有餘,歸家怡然自得,自己還差得很遠。


    晏殊和杜衍一起沿著花樹掩映的小路走來,見到徐平幾個人,一起過來在亭中坐下。


    看了一會花間的碧空,晏殊道:“今日是個閑散日子,不該提政事。不過我與杜相公議論了很久,還是沒有想明白,昭文相公為何一定要叮囑郭谘不插手地方政事?”


    徐平道:“我少年時便與郭谘相識,那裏我在莊裏種田,他是中牟主簿,也算是相識於微末之時了。郭谘天資聰慧,心思之巧世間罕有人可比。隻是有一點,郭谘做事特別認真,有時容易沉迷。此次京東路方田,我們列有條貫,地方隻要照圖量地,填入圖表中自然就能夠算出麵積來。隻是士大夫通算學者不多,很多人甚至一竅不通,按圖而量隻怕還是有人算不來。依郭谘的性子,隻怕就要處處教人,反而把正事耽誤了。”


    說到這裏,徐平看著悠遠的藍天,無奈地道:“我們讀聖賢書,做朝廷官,是來治理天下造福於百姓的。有人哪,就是分不清自己的修行跟政事的關係,政事不想理,孜孜於修道德做君子。耽誤了政事,遺禍於百姓,世間哪裏有這種君子?士大夫修德,修的是天下朝廷之德,自己修身養性先要把政事處理好。這些年很多士大夫溺於佛老之學,把他們那一套修煉功夫,移到讀書政事中來,最是有害。不沾尺牘,不理政事,美其名曰不沾俗務。若不是有這種人,對於政事一竅不通,我又何必再三叮囑郭谘!”


    方田算麵積要用到幾何學,這個年代能把方形圓形算清楚的人都不多,更何況土地會有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形狀。徐平組織人編了一套圖表,把各種麵積公式都放在裏麵,隻要按照形狀量了,填到表裏一算麵積就會出來。讀過書的人應該很快就懂,可實際上根據徐平的測試,地方州縣官員能搞清楚的依然不多。郭谘這個科學天才,到了地方不能謹守職責,就天天教官員去算這些東西了,徐平不得不一再囑咐他不要理這些人。學不會自己去動腦子想辦法,做不好乖乖受罰,一點腦子都不想動當什麽官。


    官僚體係是按製度運作的,一旦製度被破壞,各種各樣的怪事都會出來。明清特別喜歡派大臣欽差下去監督,很多時候甚至直接奪地方之權代他們施政。看起來是好心,實際把製度破壞了,奪了地方官的權,他們就心安理得不做事,也不負責任了。經年累月,大家在地方都是混日子,上麵不派人來,便就推諉著不做事,最終綱紀敗壞。


    地方官哪怕一時做不好事情,可以派人教他們不懂的,但不能奪他們的施政權。該獎就獎,該罰的就罰,事情一定要由他們做。給了們權力,才能讓他們負起責任。


    官僚體係中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占住那個坑一定要放權給他們,出了事故一定要追究責任。平時奪權,出事了當事人就不會認責任,強讓人背鍋,就讓官僚離心離德。官僚體係的優點喪失殆盡,隻剩下了壞處,上麵三頭六臂,又能管得過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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