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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琦年初進占涼州,以種世衡、劉平的靜戎軍和田況、石元孫的清衛軍為後盾,一路西進。元昊已死,黨項已平,河西的黨項軍再無戰心,韓琦西進並沒有大的戰事。


    徐平離開西北之前,表奏野利旺榮為甘肅路蕃落使,配合韓琦在河西剿撫並用,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對河西地區的事實占領。夜長夢多,這個時候不能有任何猶豫,宋軍一旦逗留不前,各種各樣的牛鬼蛇神就會出來。等到形成了各種割據勢力,再去平定代價就大了。


    韓琦一路西進,二月初入肅州。至此河西數郡大局已定,周邊的各個小割據勢力,基本熄滅了乘勢而起的心思。帶兵進駐仁多泉城的廝鐸督,表示出了願意歸順朝廷的意向。


    不過西北第一個主動獻土歸順的,並不是廝鐸督,而是在黨項覆滅之後,重新拉起隊伍來的曹賢順。作為曾經瓜、沙兩州的實際統治者,曹賢順隻占據了幾處小城堡,離著重迴當年鼎盛局麵還有著遙遠的距離。權衡之後,曹賢順認識到再沒有機會割據一方了,主動帶兵到肅州見韓琦和野利旺榮,願納土重迴中原王朝治下。


    瓜沙兩州的歸義軍,因反對吐蕃統治而起,於唐宣宗大中二年,在當地豪酋張議潮的帶領下,趕走了吐蕃人。張議潮一邊在河西地區恢複唐製,一邊不斷收複失地,並派人向唐朝報捷。由於涼州一直沒有收複,跟中原的聯係中斷,一直到大中四年,張議潮派出的使者才聯係上唐朝。大中五年十一月,唐朝於沙州設歸義軍,以張議潮為節度使。


    涼州未複,歸義軍政權便一直不能與中原連接,孤懸於河西與西域之間。在歸義軍政權建立之後,中原一直處於動蕩之中,你方唱罷我登場,王朝走馬燈一樣地換。在這個動蕩的歲月,歸義軍同樣經曆了起起落落。


    朱全忠滅唐,消息傳至這大漠之中的漢人政權,他們不奉朱溫為正朔,開始了一段時間短暫的獨立發展時期。唐昭宗被殺,消息傳至沙州的歸義軍政權,他們正式棄用了中原王朝的年號。當時的歸義軍節度使張承奉,以管下境土,建金山國。


    為什麽國號是金山?不要說在後世,徐平這個年代都已經不能夠知道究竟了。可以肯定的是,與五行五德這一套神神秘秘的文化有關。


    遠方找不到家的唐人,金山,白衣天子,這種神秘文化穿透了一千餘年的時空,在曆史上還能夠投射到遠隔大洋的另外一個大陸上去。背後是什麽,或許已經說不出道理,隻有這個文明的後人,再一次失去了心靈的家園,才能夠在記憶中再次浮現出來。或許背後本沒有什麽神秘,隻是在那批華人遠赴重洋,在異國謀生的時候,敦煌的殘卷剛好被挖崛出來。興盛一時的敦煌學,他們當年的迷茫與掙紮,讓大洋彼岸的人產生了共鳴。


    金山國隻存在了十五六年,他們當初“蕃漢精兵一萬強,打卻甘州坐五涼。東取黃河第三曲,南取武威及朔方。通同一個金山國,子孫分付坐敦煌。”的願望最終破滅。敗於勁敵甘州迴鶻之後,不得不接受“可汗是父,天子是子,和斷若定”的城下之盟。隻能“伏望天可汗信敬神佛,更得延年,具足百歲,莫煞無辜百姓”。


    軍事上的失敗,導致了金山國的覆滅。原歸義軍長史曹議金掌握了大權,並派使入中原,重新取得了中原王朝的任命,為歸義軍節度使。從此之後,沙州歸義軍政權,為曹家所執掌。他們一直奉中原王朝為正朔,使用中原王朝的年號。一直到景祐年間,元昊同時使用陰謀詭計和武力,將其覆滅。


    此時曹賢順乘傳赴驛,正飛快地向開封城而來。孤懸大漠的那個漢人政權,即將重新投入到中原王朝的懷抱。怎麽接待,怎麽處置,怎麽安排,是朝廷要仔細考慮的問題。


    徐平翻看著韓琦從西北送來的各種文書,眉頭擰到了一起,一時猶豫不決。


    信奉神佛,處處透著神秘,愛使用琅琅上口的打油詩,對自己漢人身份的堅持,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既視感。他前世曆史上的清朝中後期,一直到民國,民間曾經極為盛行過這種風格。這種文化非常頑強,一直在地下社會中存在著,估計很長時間都不會消失。


    文明總會在後人的靈魂深處,留下一些記憶。每個人都覺得自然而然,好像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實際上,仔細想一想,好像又不是這樣。


    與前世的記憶聯係起來,徐平就知道曹賢順不是一個普通的地方諸侯,不能跟一般納土歸順的其他地方政權同樣看待。能在中原板蕩的時候,孤懸異域的一部分漢人,頑強地把周圍的異族同化,建立起一個漢人政權來,還延續了一兩百年,事情並不是那麽簡單。


    祖先留給後人的,除了廟堂文明,還有不在廟堂而在江湖的文明。歸義軍政權,隻怕就表現了這種江湖的文明,發展起來會是一種什麽樣的風格。這種文明,最少可以一直追溯到漢末張角,甚至更加久遠的年代。朝廷不得民心,民心會自己集結。政權不把百姓當作自己人,百姓會自己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組織起來,來延續他們的文明認同。


    居江湖之遠,而常懷廟堂之憂,士大夫以此來表示自己胸懷天下。那麽身居廟堂,該不該懷江湖之憂呢?徐平不知道,但他知道,文明必須有天有地才能完整。江湖,同樣是文明中天地的一部分,他不應該高高在上地把這斥為愚昧。


    放下手中的文書,徐平提起筆來,寫了一封劄子。吩咐沿途驛站,對曹賢順及其他歸義軍人員,不得與其他蕃國入京同等看待。在曹賢順名份未定之前,驛站和沿途官府,要對他們待之以客禮。這種客禮不是對寧令哥和李佛瑪這些人的假客氣,而是真地以賓待之。


    歸義軍是遠方的漢人,失去了中原王朝庇佑之後,自己組織起來,趕跑了外敵之後成立的。這一百多年,他們與中原王朝隔絕,一直使用中原王朝年號,隻是表明了一種文明的認同,而不是臣服。當中原王朝的漢文明再起,他們就是已經離家的客人。


    待之以客禮,是對這種文明堅持的尊重,他們值得這份尊重。哪怕他們經曆了風風雨雨,起起落落,最後失敗了,留下的曆史也足以當得起這份尊重。


    至於這個天下之客,是給曹賢順,還是給其他人,那需要依據事實判定。現在曹賢順是以歸義軍首領的身份入京,那他就是大宋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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