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org/


    講中國曆史,為什麽不講意識態?因為徐平前世的意識形態,不管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都是本於歐洲的曆史,最多再摻雜非洲、美洲這些地方的曆史。如果把這樣的意識形態挪到中國來,那些關於曆史進程的部分,會崩掉的。


    政權同時具有對內鎮壓和對內調和兩個麵目,中國的曆史太長,朝代太多,有的朝代偏對內鎮壓,有的朝代偏對內調和。隻強調政權的一個麵目,如把政權定義為統治階級對內鎮壓的工具,或者是對內調和主持公平正義的工具,中國曆史上都有反例。


    徐平前世的意識形態,是在歐洲率先完成工業革命,並借此席卷全世界的情況下產生的。認為曆史已經終結,終點要麽是歐洲的未來,要麽是歐洲的現在。如果不認為曆史即將終結,而依然處於曆史的進程當中,那麽就必然會換一個麵目。


    既然這個世界不存在那樣的曆史進程,那就當然不會出現那樣的意識形態,拿過來會被人笑話的。意識形態是政權的理論結基礎,政治結構要從此生發出去。


    徐平指著黑板上“租息”那一個圈道:“陛下言租息多餘,確實是多餘。不過如果沒有了租息,鄉間開溝治渠、架橋鋪路、興學教化,甚至耕牛犁鏵,都將由朝廷包辦。曆代皆有平土均田,最終都是無疾而終,便就是朝廷實在包辦不了一切。治國理政,賦稅差役其實隻是最簡單之事,設官吏,征差役,收取而已。委屈難全之處,全在這剩餘之物上。”


    說著,徐平又在一邊畫了三個圈,寫上自用之物、耕田之用、文娛進學。道:“鄉間力耕之家,拿田地之出,無非是做這麽三件事情。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下季耕田所需的種子、肥料、耕牛、犁鏵之類,還有撫育子女,文娛之好,進學讀書之類。租息之所以不可或缺,就是因為後兩件事,朝廷欲包辦而不得。朝廷包辦得越多,租息則就可以壓縮得越少,包辦得越少,則租息就會越多。”


    趙禎皺緊眉頭,好一會才道:“天下立學,朝廷自然可以做。修橋鋪路,委實難以全托朝廷。至於琴棋書畫,聽話看戲,那就隻能全賴民間了。不過,這與租息可幹?”


    “朝廷包辦不得,那人欲享此樂,欲使貧瘠之田變成肥沃之壤,欲使鄉間僻地變成通衢便利之處,欲教書識字撫育後人,就隻能去花錢了。既然田中所出有剩餘之物,花的錢隻能從剩餘之物中來,如此欲天下太平,朝廷便不能把剩餘之物拿走。天下間一夫耕同樣的地,產出不同。同樣田畝的地,沃土便就產得多。用牛不不用牛,全都不同。如此隻要數年之間,便就有多寡不均。有多有寡,一遇水澇之災,或遇家人重病難治,便就有了急需用錢之時。農夫別無所出,隻有田土,為醫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有人賣田,就有人買了田,買得多了自己耕種不盡,便就讓別人耕種收租。所謂兼並,隻是如此。等到兼並遍及天下,傭人田土而耕的人家,再遇天災人禍,連田都沒得賣了,隻能借貸。租和息,其名雖不同,底子上全是一物,勢力人家借此平白取貧苦人家之物的手段耳。”


    見趙禎還是皺著眉頭,徐平又道:“還是那句話,欲識一事一物,必要一分為二。租息是勢力人家搜刮窮人的手段,但根本上,生出此物來,還是來自那多餘之物。朝廷不能盡取多餘之物,為治下之民包辦一切,租息就要出來,無法根絕。縱然一時強行裁撤,變換麵目終究還是要出來的。此必然之物,朝廷理政,隻能委曲求全。陛下,要讓貧苦人家少受勢力人家租息盤剝,一法就是朝廷多為民間做事。朝廷對民間事務著力越多,則租息著力之處越少,此是朝廷施政之一端。”


    私有製在,剝削就在,無法徹底根除。歐洲的傳統,在這個基礎上特別強調私有財產的問題,講公有製和私有製。但在中國,由於從原始公社製,到家天下,再到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這個思想脈絡清楚。無論是封建,還是天下大一統,都是在天下之民是同一家這個基礎上來的。大多數朝代,公有與私有都是並存,界限並不清楚,私有公有這個矛盾不是根本性的。是以在中國,是不是自己人,比是什麽所有製更加重要。


    在農業社會,剝削主要是表現為地租和借貸。特別是在中國,借貸是不亞於甚至超過收地租的剝削手段。看古代社會的剝削程度,絕對不能隻看地租和賦稅差役,必須把借貸綜合起來,才能看清真正的麵目。說哪個朝代對底層的壓迫如何,看朝廷收了多少賦稅最不可靠,加上地租占收成的比例約略有譜,再加上借貸才能識其真正麵目。


    歐洲或許不是如此,徐平前世的課本上,農業社會的剝削,講的最多是地租。從絕對地租,級差地租,林林總總,一切都從各種地租剝削生發開去。


    但在中國,大多數朝代地租都不是惟一甚至不是主要的剝削手段,改革核心之一,必然涉及到社會借貸。隻有從這個角度,才能理解青苗貸對這個時代的意義,為什麽會被提出來。青苗貸就是把農業生產中的一部分,從剝削階級手中取到官方的手中,同時降低耕種田地的農民負擔。本質上來說,是減租減息之一部分。隻是由於生產力和手段限製,最終的結果是官府取了借貸的這一部分利益,而並沒有減輕農民的負擔。舊黨對青苗貸反對的立論基礎,是沒有達到預期減輕農民負擔的目的,新黨堅持的基礎,是官府從剝削階級手中取到了這一部分利益。改革者和反對者,都不全對,也都不全錯。


    借貸要不成為剝削的手段,應當是無息貸款。春天我借你一鬥糧,秋後我再還你一鬥糧,多一些表示謝意,還得少了是我無賴。摻入了貨幣經濟,便有了價格波動,完全使用貨幣又有了通貨膨脹和緊縮。但從根本上,應該我借了多少價值,還你多少價值,多出來的利息就是剝削之一種。隨著社會的發展,借貸成為銀行,發展成為金融產業,在最根本上有解急難的積極意義,同時依然是剝削的手段。


    結合中國的實際,來看王安石變法的措施,才能看清其為什麽要那樣做。以從歐洲泊來的意識形態觀察,必然是不得要領。必須認識到,變法的本質,是對治下的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進行調和,是使用各種手段,逼迫剝削階級讓利,減輕底層被剝削程度。這才是根本,至於改變所有製,隻是表象。讓資產階級上台來發展資本主義,實際上在中國完全不可能,中國的政權,從本質上就不允許徹底墮落成進行階級壓迫的工具。


    如何認識剝削,如何看待剝削,如何處置剝削,是意識形態核心的問題。共產主義認為剝削可以完全被消滅,資本主義認為剝削的存在天經地義,中國的實用主義傳統認為剝削不合理,不應該存在,但不得不讓其存在,從而要加以各種形式的限製。用調和限製的手段對朝政進行改革,就是這個朝代被大多數人認可的方向。


    認識到這一核心問題,徐平的改革才有方向。方向對了,才有手段合不合理,才有施行的過程中順利不順利,才有利與害的比較。


    “委曲求全,隻能委曲求全——”趙禎揉揉額頭,問徐平,“就沒有兩全的辦法?”


    “天地初生,人依群而活,無所謂剩餘之物,也就無所謂不勞而獲。那時候能夠自耕自食,自取自足,隻因所得之物稀少,僅夠活命而已。或許有一天,天下之物豐稔,取之不竭,用之不盡,人不需取他人之物而萬事皆足,就不需委曲求全了。當此世,就是聖人。”


    說到這裏,徐平苦笑著對趙禎道:“隻是那樣的日子,陛下看不到,臣自然也是不可能看到的,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當下之時隻能委曲,陛下非聖人,臣也非賢哲。非君臣不想行聖賢之事,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奈何?人生於世,難求萬全,最苦是有心無力,最樂也是心有餘力不足,知難而上。孟軻曰,雖千萬人吾往矣,此其謂與?”


    “君子如北辰,士大夫隻能景行景止,有君子之行而無完人君子。聖賢之治於朝廷依然是如北辰,隻能景行景止,但存聖賢之心,委曲求全,有聖賢之行,而並無聖賢。”趙禎點了點頭,終於接受了這個邏輯。“治國理政,聖賢之行,宰相講,朕聽之。”


    說到這裏,轉頭吩咐一邊侍立的小黃門:“召吳育來,今日宰相之對,當記於國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世富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化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化軍並收藏一世富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