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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下來,不到一個時辰,大地便成了白茫茫一片。


    徐平坐在後衙涼亭裏的交椅上,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雪花中,遠處高大的陰山不見了,城裏的望樓不見了,就連園裏的花木都變得模糊。


    旁邊是一個火爐,爐邊溫了酒,溫酒的水已經咕咕地冒著熱氣。一個小桌擺了幾盤簡單的菜肴,幾個酒杯。不遠處,譚虎帶著幾個士卒,加上蕭胡睹,準備著烤羊肉。


    蕭胡睹出身高貴,現在議和奇貨可居,徐平沒有虧待他,一直都是譚虎親自看住。雙方停戰,契丹一定會把這個人要迴去,當然他迴去是要待價的。對蕭胡睹好一點,他迴朝以後會不會感激徐平不知道,最少也不會成為仇人,不會對大宋恨之入骨。


    此次議和,真正主事的人是徐平,範仲淹是副手,富弼和張茂實是奉命做事的人。這不需要明詔,現在這一帶所有的官員中,隻有徐平有便宜行事之權。跟契丹談判,所做出的任何決定,隻有徐平能夠作主拍板。都護府不幹涉地方,但是整個黨項地區,加上從契丹奪來的幾州,都還沒有解除軍管。吳遵路、方偕和範仲淹這幾個經略使,在徐平移交大權之前,都是他的屬下。非常時期,必然是非常製度。仗是徐平帶兵打的,地盤是他從敵人手中搶下來的,如何結束戰爭,最有發言權的當然也是他。


    職權如此之重,徐平必然不會事事過問,隻要把握住大方向即可。諸葛亮事無巨細全歸於己,是他的性格使然,五十四歲英年早逝,幾乎是活活累死的。講真話,徐平沒有那麽強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隻要大的方向不偏,事情還是要由其他人去做。


    契丹在壓力太大,議和的事情不能由蕭貫之和劉六符作主,他們兩人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作主。耶律敵烈和王惟吉要從王庭得到確切的底線,王公大臣們要商量出個結果,他們才能出發,現在還沒有豐州。人沒有來,富弼和張茂實隻能在雲內州等著。


    這些日子,由範仲淹帶著富弼和張茂實兩人,商量議和的具體細節。依澶州誓約,和約要包括宣布友好不再交戰,歲幣的數量和如何交割,疆界如何劃定,以後各守疆界不得相互侵犯,不容納對方的逃犯,邊境地區的軍事對等部署,以及最後如何宣誓。這是誓約要寫的內容,還有不明文寫出來,雙方要達成默契的。比如兩國關係,大宋為兄,契丹為弟,澶州誓約並沒有寫明,但雙方來往是按照這個輩分來的。以及使節往來的禮儀,兩國貿易如何安排,公文怎麽交流,各自對應的衙門。細到公文的格式,互相稱唿,都要確定。


    以後雙方對峙,這些越明確越好,指望著混水摸魚讓對方疲於應對是不現實的。模糊地帶越大,則傳遞的信號越不明確,很容易導致有力無處使。


    比如明確雙方軍事部署,無非是各自的防禦設施,邊境的城池等從此如舊,不得以任何借口挖溝、栽樹、築城。各自在邊境地區布置多少兵力,駐哪些地域,都會有不成文的默契。這樣明確,才好操作。以宋朝現在的國力,在整個邊境布置約五十萬兵力,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而契丹要維持這樣的兵力,則會大大消耗它的國力。穩定下來,在前線稍後的地域作大規模的軍事調動,或者舉行軍事演習,就能讓對方舉國忙亂。


    徐平前世怎麽也聽說過冷戰時美蘇是怎麽對峙的,無非有樣學樣。互為對手,雙方的交流就格外密切,而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一邊是使節來往不絕,一邊是各自嚴加防範,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嚴加注意,作出應對。四十年的和平,雙方有了經驗,各方麵都有章可循。契丹以前處於攻勢,對峙的意識並沒有那麽強,沒有經驗,徐平會教會他們的。


    如果契丹對於宋朝在邊境的軍事壓力不敏感,宋朝自可以對他周邊的勢力下手,比如大草原上以阻卜為主的部落,比如東北的女真人,甚至高麗。鬧上幾次,契丹自然就會知道,和平靠一紙誓約是不夠的,那張紙隻是雙方用來扯皮的,真正的和平要靠實力。


    不議和,沒有誓約不行,雙方隔膜,反而除了真正開打沒有壓迫對方的手段。有了誓約就認為從此天下太平更加不行,實力變了,雙方的關係自然就會變。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太祖已經說過一次了,軍力強大起來,足以壓倒契丹時自然還會有人說。


    沒有辦法,一山難容二虎,哪怕是一公一母都不行。曆史上宋朝和契丹一百餘年的和平,終究是建立在雙方實力相當,誰也打不起,誰也滅不了誰的基礎上的。這種平衡一旦被打破,和平必然就不會存在,不管是采取什麽樣的方式。隻要宋朝沒有收迴以幽雲十六州為主的農耕地區,就沒有真正的和平,和平對峙隻是雙方能接受的鬥爭手段。便如冷戰時美蘇都不會放棄歐洲,又打不起仗,那就隻能冷戰。


    正因為是互為敵國的和平,才一切都要明確定好,容不得模糊地帶。真正的兄弟之邦不需要分得如此清楚,大家自己人,一切都好說。此次談判任務艱巨,不是說一句停戰不打就可以,而是涉及到方方麵麵,什麽都要定下來。


    雪越下越大,幾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


    徐平直起身來,對那邊的燒肉的譚虎和蕭胡睹道:“雪下得大了,把爐灶和肉搬進亭子裏來吧。——駙馬,今日好雪,一起來飲一杯酒。”


    兵士把用具和肉招進來,蕭胡睹隨在譚虎身後,進了涼亭,使勁跺了跺腳,對徐平叉手:“謝過都護!真是好雪,近幾年都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雪!”


    說完,蕭胡睹便就看著爐邊溫的酒,明顯是饞了。


    徐平笑道:“天氣寒令,駙馬且飲一杯酒,去去寒氣。這是我家裏釀的,京城有些名氣。”


    兵士上來斟了酒,蕭胡睹接住,對徐平道:“都護家裏釀的酒甘冽醇厚,又有力氣,在契丹也是大大有名!在下聞名已久,沒想到今日有福氣,終於到了嘴中。”


    一邊說著,一邊接了斟滿的酒杯,舉起來一飲而盡。閉目品味了一會,才道:“真真是好酒!活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飲過這等好酒,好福氣。”


    說完,蕭胡睹交還酒杯,道:“可惜,可惜,等到迴去,再喝不到如此好酒了!”


    徐平微笑:“駙馬不需擔心,以後兩國兄弟之邦,從此交好,酒在契丹依然能夠喝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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