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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明人總是想得多,當文明毀於野蠻,便會有人不厭其煩地向別人灌輸,失敗不是因為戰爭沒打好,而是從文化根子上就錯了。之所以被野蠻的族群打敗,是因為文明不適於戰爭,不隻是你們的文化不適於戰爭,就連你們的人種都不適於戰爭。總而言之,要想在野蠻人的進攻麵前站住腳,就要改變自己的文化,甚至置換自己的人種。


    於是,一個早已達到高度文明程度的族群,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中原王朝因為內亂被遊牧民族乘虛而入,此後在漫長的數千年曆史中,雙方衝突中實際上依然是以農耕為主的中原王朝占上風,但無論在當時人,還是後人的印象中,卻都認為中原孱弱不堪戰。特別是從中晚唐後,尤其如此。說一千道一萬,這種認識是伴隨著遊牧民族的軍事文化成了中原王朝的主流,把曾經的軍事文化替代後出現的。與軍事製度的斷層相比,這種軍事文化的改變影響更加大,扭轉也更加困難。


    學習是非常難的事情,胡服騎射使趙國變得強大,是因為學了胡服騎射的趙國還是那個中原的趙國,而沒有變成胡族的趙國。學習是要本於自己,吸收學人好的東西來加強自己的弱點,而不是跪在地上仰望以為自己不如人,把什麽都抄過來。但話是好說,當你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別人還要你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戰鬥,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這個時候有個聰明人來告訴你,不用站起來了,你隻要以後一直在地上爬著走路,豈不是好?又有多少人能夠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這片土地上從來不缺少這樣的聰明人。


    徐平的軍改在秦州順風順水,幾乎沒有遇到任何反對,那是因為對於軍人來說,新的軍製下他們過得無論如何也比以前好得多。權力被剝奪一部分的統兵官,大多是從其他地方新補來,又在短時間獲得大量戰功,飛速升遷,自然一切都好。但到韓琦這些聰明人這裏,便覺得一切都跟以前的認識格格不入,自然是看哪裏都不順眼。


    見韓琦有些迷茫,還有些不安,徐平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本是抱著萬丈雄心來到西北,要建功立業的,結果到了徐平這裏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顛覆了他以前的認識,能夠安然接受才是奇怪的事情。沒了這份堅持,曆史上也就不會留下他的名字。


    站起身來,徐平對身邊的幾人道:“天時還早,我們到軍營中看一看吧,韓經略在秦州也不能久留。練兵帶兵,說到底還是為了打勝仗,不能打贏一切成空。我們看一看,這些整訓出來的新兵,到底是不是按著能打仗來練的。”


    韓琦點了點頭,默默地站起身來,沒有說話。對啊,再是說得天花亂墜,帶兵終究是為了打仗的,戰場上打不贏,說得再好也沒有用處。最近的兩場勝仗,徐平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帶的軍隊能打,你看不慣又能如何?這樣持續下去,如果還是徐平這裏連戰連勝,禁軍一無是處,韓琦就是不理解,也要跟著秦州軍一樣進行軍改。


    新兵的軍營並不在定西城裏,城中是整訓好的正規軍駐紮的地方,新兵都在城西和城北的穀道之中。這些新兵有時候會配屬到魯芳的橋道廂軍之中,協助架橋鋪路,甚至整治農田、開渠引水等基礎設施的建設。與遊牧民族的狩獵活動一樣,開渠、修路等大工程是農耕民族在生產中培養和展現軍事能力的時候。這些活動中高度的組織性和紀律性,對生過程中的複雜管理和後勤保障的考驗,與軍事活動相比不遑多讓。


    生產方式的不同對於軍事文化和軍事製度有不可忽視的影響,軍事要與生產方式相適應,離開了這一點,便就如魚兒離開了水,怎麽樣都是半死不活。徐平的軍事改革,根本上還是紮根於農耕文化之上的,便如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一般,把騎兵引進來作為補充,成為這個體係一部分。這是中原軍事文化的根本,高度強調組織與配合,強調紀律性,強調個人要服從整體。人心齊,泰山移,把所有的人擰成一股繩,萬眾一心對抗天災人禍。


    出了定西城西門,一路西行,過了五六裏路,山穀開闊起來,便就是大片的軍營。這是半永久性的設施,不使用帳篷,而是簡易的草房。川蜀來的新兵在帳篷中住不慣,沒有必要勉強他們,隻要能夠適用必要時候行軍的節奏,不必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


    一進軍營,韓琦便就看見路邊揭著大榜,依然是徐平軍營的風格,上寫六個大字:敢戰、能戰、善戰。另一邊是另一幅榜,寫的是:軍事上嚴遵軍令,一絲不苟;軍事外放鬆快活,軍營不是牢房。再走幾步,又是一幅大榜:一切刑罰斷於軍法司,統兵官不可行私刑,大杖小杖一律不許。


    韓琦看著心裏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其他各軍都在嚴階級法的時候,徐平這裏連統兵官施杖刑的權力都剝奪了,要知道其他地方把兵士打死了也無人過問。統兵官沒的了刑罰的權力,還怎麽帶兵?孝子尤要從棍棒下出,更何況是軍中士卒呢。


    與韓琦並排的王凱看見他的表情,低聲道:“經略,軍中士卒也一樣是父母生養,棄家從軍已是不易,要讓他們安心軍營,是要在這裏過得趁心如意才好。”


    韓琦猶豫一下,還是道:“這如何能夠一樣?他們從軍,拿著軍賜祿米,自然就要為國家效力。營中輕鬆快活,如何行得了軍打得了仗?”


    王凱淡淡地道:“反正那些視士卒如草芥的也並沒有打勝仗,我們善撫士卒,卻倒連著兩場大勝。人是皆一般,士卒拋妻棄子,舍棄家園,千裏從軍,總要對他好一些。”


    韓琦不由沉默,天大的道理,也比不過這一年連續兩場僅有的大勝。你覺得這樣做不對,但偏偏就是秦州軍這裏這樣做打了勝仗呢,那到底是誰錯了?


    旁邊不時有士卒列隊走過,與在來時大道上見到的一樣,相會時隻是到一邊讓行,並不停住行禮,甚至伏地不敢仰視。韓琦見了,不由皺眉道:“來時一種所見,秦州軍的軍紀嚴謹,怎麽軍營裏麵這些士卒見了經略,並不停住行禮,連橫杖都沒有!”


    王凱道:“軍營中都自有任務,一切按照軍紀,遵從軍法。行軍令時,一切當以軍令為遵,哪怕是經略來了,隻要不是別有布置,他們依然是按軍令行事。路邊避讓是遵從營中的軍紀,不停住施禮是遵從軍令,這是軍中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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