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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弼看看一邊侍立的徐平家裏的下人,又看看衣襟開著,狀貌不雅的歐陽修,皺著眉頭對他道:“永叔,徐待製朝廷大臣,負內外人望,有功於國。特意派人來召我們,以禮相待,你也檢點一些,不要如此不拘禮。”


    歐陽修渾不在乎,說道:“修也聞,‘古之賢士,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你我備位館閣,朝廷養士,皆一時之選。徐待製身為侍從大臣,學問精通,哪裏還會在乎這些俗禮!”


    一邊的蔡襄連連點點頭:“永叔說的是!彥國,你想的太多了!天氣炎熱,似永叔這般,才是真性情。我們讀書人,以學問相交,何必在乎俗禮!”


    富弼雖然不像是高若訥那樣的古板老實人,也一向知禮守禮,實在看不慣歐陽修這幾個不拘小節,有些放浪形骸的樣子。轉頭看了一眼自己身邊不一言的尹洙,無奈地搖了搖頭,隻好不再說話。


    人群最後是葉清臣和曾公亮兩個,神態輕鬆,有意跟眾人拉開距離。


    葉清臣的父親葉參前些日子在戶部判官任上任滿,出外任轉運使去了。葉清臣不用再避父親的嫌疑,可以到三司任職,徐平已經跟他說定來管三司都磨勘司。這是另一個管著整個三司內部的審計機構,徐平有意慢慢讓都磨勘司和各司的勾院結合,未來成為一個總的審計衙門。這樣的衙門前途無限,葉清臣自然心裏有數。


    曾公亮則是已經定了接葉參的戶部判官,也屬於三司的人了。


    現在三司的人事任免,寇瑊基本都是聽徐平的意見,徐平那裏沒有人選,才會想其他的辦法。慢慢地,徐平開始用年輕一代官員填充三司的重要職位。


    除了葉清臣和曾公亮,嵇穎已經接了戶部勾院。他的任命是阻力最小的,上麵有王曾全力提攜,下麵有徐平推一把,自己的能力夠,資曆也勉強到了。


    同年裏麵,徐平已經推薦文彥博召試學士院。單等他這一屆任滿,便就可以進京考試。沒有什麽意外應該可以進館閣,徐平已經留了度支勾院的位子給他。


    到了待製這個地位,就可以算進了權力中樞,有了諸多便利,徐平慢慢也開始人事布局了。別的部門他管不到,最少要在三司培養出一批自己人來。


    更高一級的人員也有變動,範仲淹和司馬池迴來奏報到河陰縣巡查的結果,趙禎聽了不滿意,奏對不稱旨。板子不好打到他們兩個身上,韓億的禦史中丞位子不保。


    各方角力,韓億離開禦史台,但也沒有降職外任,而是升任了同知樞密院事。


    楊崇勳被貶出京城之後,樞密院再次恢複了一正四副的滿員編製。王德用除任樞密副使外,兼任宣徽南院使。


    禦史中丞的位子暫定由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杜衍接任,他正在由天雄軍向京城趕,沒有意外,七月底前就可以與韓億交接。


    那個層次的人物,目前徐平接觸不多,還隻能默默仰望。


    坐在涼亭裏,徐平隨意地翻著桌上的最新一本《錢法類書》,鄭戩坐在一邊,拿了一本《唐書》在手裏翻看。《唐書》是後晉時候所編,相對蕪雜,但保存的史料豐富,是此時了解唐朝曆史的不二之選。


    經過這些時間的展,朝廷裏很多官員都看出了三司購物券的部分貨幣性質,並不隻是一個歐陽修。不過別人論述得相對謹慎,而且多跟西川的交子聯係起來。歐陽修則比較大膽,直接指出購物券與交子不同,交子還隻是錢,紙券是跟實物貨幣一一對應的。而購物券則不同,沒有實錢作本,對應的是三司鋪子裏的貨物,與交子相比較,購物券更多具有信用貨幣的性質。


    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歐陽修提出購物券不需要本錢,為何不直接用來代替實錢。朝廷缺銅,印購物券多容易啊,隻要鋪子裏有足夠的貨物就不會貶值。


    本來正常人,到了這一步應該好好展開分析下去,歐陽修不一樣,到了這裏就直接下了結論。自己想的一定是對的,那麽事情沒按照自己想的做,必然就是,“主其事者,不智也!”徐平這個管事的,能力不行。


    徐平一邊看著,一邊分析書裏的各種看法。


    當時推出購物券,就是徐平安排的向紙幣過渡的臨時措施。通過這麽一個新生事物,讓大家了解討論紙幣的性質,並總結管理紙幣的經驗。對購物券理解透徹了,到推出真正紙幣的那一天,一切都水到渠成,最大程度地減小混亂。


    現在看來,朝裏的官員對購物券的分析理解還才剛剛開始,離著分析透徹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本來歐陽修是最先向前跨出一大步的,但他思想上的輕浮,又限製了他,不但沒有引領討論,更像是個搗亂的。


    僅僅是開封城,影響範圍還是太小,既限製了購物券揮作用,也限製了大家的眼光。接下來,要盡快讓購物券隨著三司的鋪子,覆蓋京東京西兩路。


    兩路加一個開封府,差不多就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原了。在這個年代,這個市場已經足夠大,人口足夠多,什麽經濟措施優點缺點都能夠看得清楚。


    到了涼亭外,一路上談笑風生的歐陽修和蔡襄兩人,看到徐平靜靜坐在那裏,心裏不由有些打鼓,不由自主地悄悄整理了一下儀容。隻是歐陽修嘴硬,敞著的衣襟依然沒有掩起來,看著相當不雅觀。


    一邊的高若訥看著,眉頭緊緊皺在一起。讀書人如此不重禮節,成何體統,這成何體統!歐陽修一向都以承孟子韓愈道統自居,怎麽能夠這個樣子!


    孟子講仁,講求自己本性,講養吾浩然之氣,跟其他的儒家派別比起來,確實是不怎麽注意這些小節。歐陽修年輕氣盛,變本加勵。


    眾人向前,給徐平見禮,向鄭戩問候。


    徐平看著站在人群前麵的歐陽修,外袍敞著,腳下的鞋子還露了半截腳後跟在外麵,笑了笑,對他道:“怎麽,天氣熱到這個樣子?衣服都穿不住?”


    歐陽修道:“已經到了三伏天氣,委實是熱了些。”


    “你們在外園聚會,我吩咐人送了幾桶冰過去,給你們解解暑。怎麽,沒有人送過去嗎?還是送了不夠?”


    一向不怎麽說話的嵇穎道:“雲行,歐陽永叔就是這個怪脾氣,跟天氣熱不熱有什麽關係?冰在那裏,桶裏還多的是呢!剛才富彥國說永叔這個樣子見長者不雅,他答的是,‘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賢士’,哪裏隻是天熱!”


    嵇穎這個人,雖然話不多,但一向直來直去,而且脾氣極硬。別人覺得不好說的話,他一向都毫無顧忌。得罪的人多,但賞識的人也多。歐陽修怪脾氣,嵇穎比他還要怪,看不順眼就是看不順眼,絕不會顧忌麵子不說。


    “哦——”徐平這才明白,歐陽修在這裏擺架子呢。“永叔,閑時也讀《孟子》?”


    歐陽修昂然道:“自然!我自小就學讀書,於《孟子》上最用心。十一篇盡皆精熟,不但倒背如流,而且無一句不用心精研。”


    徐平點頭,拿起石桌上的《錢法類書》,對歐陽修道:“你在這書裏說,‘主其事者,不智也!’我想來想去,主事的人,就是我了。”


    歐陽修閉嘴不說話,算是默認。


    徐平麵色從容,道:“子曰,‘我有知乎?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容容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永叔既然說出這番話來,就必然有道理。道理之所以是道理,聽了於我自己可以增智慧,於國家可以施善政,不得不聽。”


    歐陽修的眉頭皺了皺,心裏突然有些打鼓。跟徐平接觸幾次了,辨論事情貌似自己還沒有占過上風。這次徐平放低了姿態,是自己說的真的道理,還是——


    想來想去,歐陽修心裏沒底,低聲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待製是智者,或許隻是偶然一失,修偶然一得而已。”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也不用謙虛,洋洋灑灑數百言,言之我有物。今天,就你這文裏所說,我有不一樣看法的,便就問你。你覺得不一樣的,也隻管問,我們說清楚好不好?”


    到了這一步,歐陽修還能說什麽?隻好點頭答應:“聽憑待製吩咐。”


    徐平看著歐陽修,突然間笑了笑,對他道:“你讀《孟子》,記不記得孟還有一句話?說的就是好為人師者。”


    歐陽修覺得不妙,心裏不由打突:“不知待製說的是哪一句?”


    “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徐平臉上的笑容慢慢消散,“歐陽修,我是侍從大臣,主持鹽鐵司,深知位高權重,一個不小心疏忽了,上不對國家,下對不起黎民。每一個舉措,每一道政令,都思考再三,戰戰兢兢。你這七個字,‘主其事者,不智也’,很重,你明不明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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