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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財有數,不在官則在民,這是網住徐平的一個魔咒。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從勞動可以創造財富入手,然後才是商業交換可以讓財富增殖。


    然而,財富是什麽,這個問題必須先要明確地迴答。前世徐平上政治課,很多概念都是小時候便就從課本裏學習,一年年學下去,一點點加深理解。潤物細無聲,不知不覺間就把很多複雜的學術概念溶入到了思想裏,成為一種本能。


    但是,真要向沒有係統學習過的人解釋這些概念,便就茫然不知所措。在前世說起勞動創造財富,很多人都認為理所當然,不需要解釋,這個年代卻是不行。


    天生萬物以養人,一切都是來自於上天,怎麽可能由人創造出來呢?中國人尤其是讀書人,不怎麽信神,但卻相信上天,相信天命。


    先秦顯學儒墨兩家,墨子講天鬼,孔子講對神敬而遠之,傳統上都不是把天和神看作無所不能的人格化的宗教意義上的神。《尚書》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把天心與民心聯係,到孟子,更進一步以民意代天心。但不管怎樣,那無所不在的天都是在那裏的,隻是任人打扮罷了。


    李覯從儒家經典出發,認為禮就是人的本能欲望,首先是食物滿足人的生存,然後是男女繁衍後代自然而然的情(欲),所謂食色性也。


    這給徐平打開了一扇門,隻要說明了人的基本需求,那麽,滿足人的需求的種種便就是財富。而這種財富,勞動是可以創造出來的。


    這樣的理論基礎,最大的危險就是走到了孟子一派的對立麵。告子說人性無善無不善,食與色是人的本性,孟子正是通過反駁告子這一觀點,提出了性善論。


    李覯極端討厭孟子,甚至會為了徐平抄前世的一首打油詩,千裏迢迢跑到邕州去求學,便就是在理論基礎上與孟子思想的根本衝突。


    荀子倒是主張性惡論,說“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正是因為食色是人的本性,所以爭奪、殘賊、也是人的本性,應對人本性惡而不讓其做惡,便要起禮儀,製法度。


    這既是法家思想的來源,要壓製百姓的本望),滿足君主的欲(望),所以製嚴法,用酷刑,讓治下百姓不得不順從,不得不以天下所有奉君王一人。同時也是儒家綱常倫理的思想來源,因為人性本是惡,所以要立綱常,樹禮儀,壓製人惡的本性,一舉一動甚至思想都受三綱五常的限製,直至存天理,滅人欲。


    孟子即使在儒家那裏,地位也一直不高,直到韓愈《原道》正式提出道統論,把孟子視為孔子之後得道統的惟一一人。到徐平這個年代,所謂道學家,都是尊孟子一派的,道學本就是道統的意思。而非道學的,則大多都貶低孟子。


    對大部分人來說,非孟即尊荀,曆史上這兩派思想鬥爭的極端表現便就是黨爭。


    王安石尊孟,孟子的地位真正意義上的上升,思想列為經典,就是在他手裏神宗時候發端的。司馬光非孟尊荀,講三綱五常,思想根源上就與王安石勢不兩立。


    諷刺的是,非孟最賣力的就是李覯,但曆史上正是他的思想成為王安石變法的先導。富國強兵,正是李覯極力鼓吹的。


    兩宋的思想鬥爭基本都在尊孟非孟之間糾纏,直到朱熹雜和起來,又引佛家思想入儒家,自成一體。朱熹一邊說尊孟,一邊存天理滅人欲。既然人性本善,又何必去滅人欲呢?實際上,是用孟子的旗,包了荀子的骨頭在裏麵。


    與其說宋後的統治者思想是儒皮法骨,不如說是孟皮荀骨更準確一些。越來越嚴厲的三綱五常鉗製社會,吃人的禮教,思想的根源其實是在荀子的性惡論那裏。


    李覯反孟子的性善論,提出禮的本質是人的根本欲望,生存和繁衍,一切都從這裏生發開來。但他又不是荀子性惡論一派的,實際上是性樸論,在告子那一邊。


    既不屬於孟子一派,又不屬於荀子一派,那就注定了是小眾。


    前世作為後來者,徐平已經對禮教規劃一切的社會有了成見,自然不會去支持荀子的思想。不管是法家的嚴刑酷法,以天下奉一人,還是禮教的立三綱五常,最大限度地限製人的行為和思想,都不是徐平能夠接受的。


    徐平看中的就是李覯這性無善無不善,生存和繁衍是人的根本欲望,滿足了根本欲望之後還會有更高級的欲望,“禮”就是這些欲望的發揚和限製。這種思想才是徐平前世習慣了的思想,隻是他沒有李覯那樣飽讀詩書,經術精通的本事,能夠把這種思想融入到主流的儒家思想之中,從而別成一家。


    李覯解決了基本的問題,徐平便就可以完成後麵的高級思想建築。


    對於著書立說,自成一派宣揚思想,徐平一直很謹慎。他知道自己的斤兩,對經典一知半解,隨便解釋,很容易使自己成為士林公敵。一旦到了那一步,也就不要想再有什麽作為了,自己又沒有丁謂那樣根本不在意別人看法的手段。就是有那種本事手段,丁謂還不是一樣執掌大權隻有兩年多。


    現在李覯到了方城,真正開始施政,他的思想才開始發出光來。有這樣一個可以算是自己的學生在,徐平可以考慮開始立言,把自己前世的思想帶到這個世界來。


    拿起筆來,徐平認真地給李覯寫迴信。


    第一次,徐平把勞動可以創造財富,勞動效率的提高和勞動工具的使用都可以創造更多的財富,係統的向另一個人提了出來。隻要這一點立下來,那麽如何提高勞動效率,製出更好的工具,便就成了經濟發展的重中之重。有了這一點,給予工匠和科技工作者更高的地位,便就有了理論的根據。


    學問無非物理性命,隻要把這一點立起來,那麽物理之學便就有了跟性命之學同等重要的地位。從此之後,可以名正言順的推廣科學技術,並作為重要國策。


    這也是第一次,徐平對李覯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夠把自己的這一思想,真正在這個各種學術派係井噴一樣出現的年代,打牢基礎,使人無可辨駁。


    千年之後,或許不會再有存天理滅人欲的理論大行的可能,存在下去的,隻能是人性本樸,無善無不善,人的欲望沒有邪惡。


    秀秀偶爾抬起頭來,看著書桌邊的徐平一臉神聖,聚精會神地寫著字,不由笑著搖了搖頭。想當初兩人剛剛相識的日子,徐平一拿起書本就愁眉苦臉,還請著秀秀監督自己,硬著頭皮把那些經典啃了下來,考上了進士。多年過去了,官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有些頑劣的鄉村少年,真地做了官,成了她心目中的讀書人。


    真宗皇帝在寫的勸學詩說,“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誌,六經勤向窗前讀。”


    在讀書人的眼裏,這詩俗得不能再俗,從裏到外都透著市儈氣,遠不如顏真卿的那一首,“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皇帝的詩口氣仿如市井之徒,顏詩才是勵誌。


    但這個年代,不正是如此嗎?整個國家從裏到外,都透著市儈氣,皇帝才是真正了解天下的人啊。在秀秀眼裏,真宗皇帝說的才是真理,讀書人就該有個讀書人的樣子,自然也就該有讀書人應有的迴報。


    良田、車馬、黃金屋,官人現在都有了,不都是讀書讀得好賺來的?


    徐平一個字一個字,認認真真地寫著自己前世的見識,並跟這一世的經曆和學識結合起來,隻覺得一下筆,便就有千言萬語,再也停不下來。


    蔗糖務為什麽會成為一個無所不包的大怪獸,賺了無數錢財,養活數十萬的人口?因為組織提高了勞動效率,各種新式農具提高了勞動效率,用同樣的勞動量,可以創造出更多的財富來。蔗糖務最有價值的,不是蔗糖值錢,而是組織形式,是各種新式農具的巧妙利用。李覯要在方城開營田務,便就要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把蔗糖務的組織學去,新式農具用起來,不能盲目去做。


    而且不僅是要學要用,還要把這些與經典理論結合起來,做出創新,自成一家之言,才不枉了徐平這麽多年的栽培。


    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用實踐檢驗理論,用理論指導實踐,相輔相成,把徐平想要提出的理論基礎打好。這才是徐平對他的期望,而不僅是做一個好知縣。


    立言之不朽,可以稱賢,啟迪後人的思想;立功之不朽,可以為神,庇佑一方土地;立德之不朽,澤被蒼生,垂範千古,是為至聖。


    徐平便給自己立一個小目標,先從立言做起,兩世為人,好歹做個賢者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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