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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不知不覺地就降了下來,白天的酷熱退去,涼風從不知道哪個角落探頭探腦地鑽出來,輕輕地拂過大地。這個季節,天剛黑的這一段時間才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候。晚風吹拂,月上柳梢,街上行人如織,小販的叫聲此起彼伏。


    徐平坐在書房裏,讓秀秀把煤油燈把挑亮,拿出一封書信來,慢慢細看。


    這是前些日子,他吩咐劉沆、鄭戩和郭谘三人,定出三司場務裏工匠消費合作社的章程,今天終於報過來了。


    這是一件大事,在徐平心裏,跟三司種種大的工商業措施同等重要。當封建社會的原始經濟崩潰,資本主義的商品經濟興起,給先發的幾個國家下層人民帶來的苦難和血淚,徐平前世從曆史課本裏得來的印象極為深刻。


    說起來,那一切的種種,並不是資本主義代替封建社會帶來的,而是商品經濟瓦解自然經濟帶來的。隻不過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當政,不顧一切地加快資本積累的速度,大大加重了這種苦難。


    有壓迫就有反抗,隨著工人的鬥爭,相對後發的國家這個過程就相對緩和。工業大發展的時候,北美的工人比歐洲的工人過得好,後來的東歐工人又比初期工業化時的北美工人過得好,而到了東亞進入工業社會的時候,就已經不用像歐洲最初的那幾個進入工業化的國家那樣,用人骨和鮮血作養料了,他們隻要用鮮血和汗水來澆灌轟鳴的機器。流血流汗的生活也不好,但總比機器旁邊的累累白骨好上一點。


    商品經濟的到來是生產力發展的必然,不會以人的意誌為轉移,這一點徐平很清楚,他也一步一步地有序在推動。三司的新場務和鋪子是一條工商業鏈條,現在雖然運轉得還很吃力,吱呀呀作響,但整個係統已經開始運作。


    機器起動總是最困難,一旦運轉起來,就會大大加速,甚至輕易無法讓其停下。


    在這個階段,徐平很謹慎,不敢把步子邁得太大。他生怕這機器一旦開始瘋狂運轉,自己也控製不住,把無數人卷進去,成為血肉磨坊。


    一邊推動商品經濟慢慢啟動,一邊做出各種措施防範商品經濟帶來的危害,徐平所做的隻能如此。不讓商業沾染下層平民最基本的生存資料,這是徐平想做的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他無法消滅貧窮,但可以盡最大的努力讓貧窮的人勉強活下去,並給他們一個美好的希望,隻要努力,可以迎來出頭天。


    什麽是商品經濟?就是你喜歡的,你討厭的,你崇敬的,你唾棄的,你求之而不得的欲望,你棄之如敝履的垃圾,你的榮耀與尊嚴,你的恥辱與不幸,你的愛與你的恨,甚至你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都將成為商人手裏謀利的商品。至於鮮血與生命,不過是你能拿出來的最後一件商品,一件最不值錢的商品。


    沒有人想在地獄裏生活,這樣完全的商品經濟終究不會長久。但是,在商品經濟初起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會陷入一種瘋狂,沒有人力能夠阻擋。隻有在這種瘋狂即將把全部的人拖進深淵之前,才會不得不停下。


    幾百年後,或許人們會說,那個開啟了商品經濟時代的人,是一個偉人,因為鮮血和白骨已經離他們遠去。但是,徐平如何麵對自己活著的這幾十年?如果他看到因為自己放出了商品經濟的怪獸,不足十歲的孩童倒斃在機器前,當他看到工廠裏的工人甚至活不過三年,當他看見光鮮世界背後的累累白骨,又如何自安?


    中國人講究一陰一陽謂之道,你做了一件事,帶來了好處,也必然就會帶來害處。


    聖人之所以是聖人,是因為他們把好處發揚光大了,而把害處限製了。


    譬如引河水灌溉,中國人講究開渠引水,讓其按照自己想定的渠道流淌。水的好處我用了,水的害處我防止了,這就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而如果隻想到我現在要用水,掘開河道任洪水肆虐,這就是遺害萬年。


    徐平現在小心翼翼地在引商品經濟這水,又殫精竭慮地在挖渠。水引出來,要在挖好的渠道裏流淌,而不是成為毀天滅地的洪水大災難。


    三司牢牢把握住工商業鏈條的主幹是一步,讓底層的人們盡量編織出一張自救自助的網又是一步,一引一防,便是徐平為這個時代挖的水渠。


    錦繡中原,這片土地太過廣袤,這裏的人口太過密集,這裏有數不清的財富,這裏有開發不盡的市場。一心重利的資本階層,一旦掌握權力,必然會要把這裏的每一滴血都榨幹,直到榨無可榨,才會向周邊的不毛之地去擴張。沒有什麽原因,隻因為這樣才可以獲得最大的利潤,而付出的成本最小。


    月亮不等太陽落山就已經探出了頭,這個時候已經到半天了,灑下如水的月光籠罩著大地,遮掩住了滿天的星光。


    一邊做針線的秀秀偶爾抬起頭,看徐平看著窗外怔怔地出神,一動也不動。


    把針線放下,秀秀輕聲道:“官人,你在想什麽呢?愣愣的樣子有些嚇人。”


    徐平迴過神來,把手裏的書信放下,對秀秀道:“瞎想,不是瞎想,怎麽能夠想得如此出神?對了,秀秀,朝廷已經有敕命下來,敕封劉小妹為靈顯夫人,聖上還手書了廟額,要送到邕州去呢。”


    “劉小妹姐姐是個苦命的人,活了一世,都是想著別人,從沒享過福。她若是成為神明,護佑一方,必然是個好神明,邕州那裏的人有福氣。”


    徐平笑道:“我聽邕州的人說,她每次顯靈,都有一個丫頭跟在後邊,廟裏一樣有金身,一樣受香火供奉。人人都說,那個小丫頭就是你。”


    秀秀自己也笑:“都是鄉下人瞎附會罷了,我一個牛羊司牧子的女兒,也就是跟在官人身邊幾年,又沒有什麽見識,怎麽就能受香火了?”


    “劉小妹的出身,又比你高到哪裏去?如果真地有天庭,如果真地會封神,必然是最不講究出身的。唉——”


    “官人怎麽歎氣?神明就是神明,怎麽會講究出身。”


    “正是因為如此,又不講究出身,還專門找好人來封神,簡直完美。這樣完美的事情哪裏會存在天地間?所以啊,天庭終究是不存在,隻是人的美好願望罷了。”


    徐平歎了口氣,是啊,以自己經曆,沒有資格懷疑神明的存在。但是,如果神明都是如此完美,那怎麽可能存在呢?世間,隻有不完美的才能永恆。


    秀秀笑著搖頭,又拿起了針線,口中道:“官人總是跟我說這些聽不懂的話,你明明知道我見識有限。邕州的人附會我,還不是我因為我隨在官人身邊?官人是朝廷裏的大臣,沒人敢隨便亂議論,隻好攀到我的身上了。”


    徐平看著秀秀,臉上帶著微笑:“你若是見識有限,麵對這種事,又怎麽會有一笑置之的氣度?若是如此,我倒是希望世間的人都像你這樣見識有限了。”


    秀秀帶著笑,隻是搖頭,她早過了不懂事的年紀,真地能淡然處之了。


    見秀秀又開始做針線,徐平道:“你也不用一天到晚忙個不休,這是我生病,你到府裏來幫忙的,做與不做,也沒哪個敢說你,也沒哪個有資格說你。”


    秀秀把針線又放下,看著徐平,過了一會,嫣然一笑:“我不做點活計,閑著又能做什麽呢?以前在官人身邊,年紀小,不懂事,隻是玩,這就當補迴來了。”


    此時的秀秀是自由身,這次到徐平身邊是念主仆舊情,過來幫忙的。雖然徐家一樣給她算著工錢,而且跟徐昌一樣是拿的最高一檔,但終究不是雇她來。不管她做什麽,無論張三娘和林素娘,都說不了一句重話。


    很久很久,徐平都沒有與秀秀這樣說過話了。離開邕州,秀秀就變得不怎麽愛說話,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家裏住了一年,性格才又開朗了一些。


    徐平看著秀秀,問她:“秀秀,你說邕州那裏的百姓,真地會感激我嗎?”


    “那是當然,就是在邕州的時候,平常出去,百姓們也當官人神明一般。”


    徐平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那時候我在那裏為官,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手裏握著呢,他們怕還不及,怎麽敢說我的壞話?”


    秀秀“噗嗤”一笑:“官人這是裝傻了?朝廷立國六十多年,你聽說哪個官員離任的時候,百姓冒雨挑著燈籠給照路的?幾百年來,隻怕也隻有官人一個。以前聽說哪個官員走的時候,鄉裏父老攔著不讓離開,就是了不得的好官了。像官人這樣,離開得匆忙,攔不住又來不及,雨夜送你走的——”


    說到這裏,秀秀想起當年的往事,不由有些出神。


    官聲好到一定地步了,離任的時候會有鄉裏父老攔住不讓離去,一般來說,朝廷會照顧多留一任。張士遜就曾經有這樣的經曆,是仕途上極重要的履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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