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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會這樣?每次都是你,都是你那裏掉的!”盼盼嘟著嘴,不停地跺腳,埋怨身邊的蘇頌。臉扭過去,看也不看他。


    蘇頌不停地搓手,看看盼盼,看看徐平,手足無措。


    徐平笑道:“小孩子家,心眼兒小。沒事,你等她過一會,自己就忘了。”


    “我才不會忘呢!沒有這個人,我怎麽會輸!”


    盼盼轉過身,惡狠狠地看著蘇頌。隻是她的小臉如同粉團一樣,想做個兇惡的樣子,別人眼裏看著卻怎麽也不像。


    見蘇頌在那裏發窘,燕肅等人都一起擁迴了涼亭裏,偷偷忍著笑。心裏麵還暗自慶幸,幸虧自己沒有站在蘇頌的那個位子上,要不然這丫頭就要針對自己了。


    盼盼是徐平的心頭肉,又正是這個年紀,那是一點委屈受不得。一個孩子,別人怎麽跟她計較?要說蘇頌踢得並不錯,要怪隻能怪他的位置不對,別人失誤盼盼看不到,蘇頌出一點錯都看在她眼裏。


    徐平扶著盼盼道:“去,去跟秀秀姐姐玩去,我跟哥哥有事情要做。”


    盼盼嘟著嘴,翹起鼻子,忍著無限委屈,跟秀秀到一邊去了。今天她可是記住了這個不愛說話的半大小子,笨手笨腳的,害自己踢個毽子也輸。


    徐平拉著蘇頌的手,向涼亭裏走去。盼盼的氣就是一陣風,一轉眼就沒了。她這個年紀,一心隻是玩,又哪裏有什麽真的氣生。


    正在這時,一個下人走到後園,對徐平行禮:“郡侯,外麵一個柳七官人,前幾天到過府上的,說是有事求見。”


    柳三變是留名後世的人物,徐平前世語文課上還學過幾首他的詞呢,要不是現在兩個人的身份名聲差得太遠,也會結交一下。他主動來訪,自然沒有不見的道理。


    想了想,徐平也懶得再到前麵的花廳去見客,對下人道:“你去帶著柳七來後園涼亭,我在這裏等他。”


    下人應聲諾,轉身去了。


    牽著蘇頌到了涼亭,徐平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女嬌生慣養,不知禮節,你不要向心裏去。小孩家沒記性,過一會她自己都不記得剛才的事。”


    蘇頌急忙行禮:“待製如此說,晚生如何受得起?惹得千金生氣,確實是我的不是。晚生笨手笨腳,害得她玩遊戲輸了。”


    徐平看蘇頌的樣子,這番話真心實意,沒有絲毫作偽,不由搖了搖頭。盼盼小孩子心性,輸子之後亂怪人,怎麽蘇頌這孩子還真認了?


    燕肅等人本來還想借著此事調戲蘇頌幾句,見他一副嚴肅表情,反而開不了口。


    等了一會,下人才帶著柳三變來到後園,後麵跟著懷抱鐵琵琶的一個婦人,用黑紗遮著麵。現在天上的太陽太過毒辣,女人家愛惜容顏,用塊黑紗遮擋陽光是很常見的事情,大家並不覺得奇怪。隻是柳三變巴巴地帶人來找徐平,不知是個什麽意。


    到了涼亭裏,柳三變向徐平和燕肅見過了禮,對徐平道:“待製,抱鐵琵琶的這一位是柳八娘,陝西路華州人氏。她自幼唱曲,熟悉胡風,猶擅鐵琵琶,唱壯詞。下官自那一日彈破琵琶無法為待製的《破陣子》製曲,迴去之後念念不忘,特意去尋了柳八娘來,終於把舊曲翻為新聲。今日特意到府上來,為待製演唱一番。”


    徐平一愣:“當時不過偶爾戲作,哪裏值得你花如此功夫?”


    柳三變恭聲答道:“下官自幼混跡煙花柳巷,好的就是填詞作曲。有一詞不能成調,便就寢食難安,必要製新調出來。”


    徐平在官場浸多年,看柳三變的神情就知道他有事求自己,什麽製不出曲來就睡不著覺,不過是借口而已。這都是人之常情,也沒有什麽。


    見一邊抱著琵琶的柳八娘氣質沉穩,站在那裏身體筆直,全不似一般的歌妓如風擺柳的身姿,徐平道:“這亭裏子沒有陽光,娘子何不取下黑紗來?”


    柳八娘道:“稟待製官人,奴家年前破了相,看在諸位官人眼裏不雅。”


    聽了這話,徐平不由笑道:“娘子把我等看成什麽人?你若是唱得好,哪個會在意你的容貌?盡管把這些心思去了,專心唱曲就好!”


    柳八娘也不做作,聽了徐平的話,把罩在臉上的黑紗取了下來。


    見柳八娘臉上的一道傷疤從眼睛中間劃下,麵相已破,容貌全毀,對婦人家確實是大幸。不過柳八娘沒有小兒女的矯情,反而多了一分英氣。


    徐平道:“怎麽你成了這個樣子?我的眼裏倒是沒什麽,隻是怕你心裏不好受。”


    “奴家心裏已經習慣了。”


    “既然如此,那就安心唱曲。”


    說完,徐平轉身坐下。到了石凳跟前,突然想起什麽,轉過身來問柳八娘:“剛才說你是哪裏人氏?華州?”


    “不錯,奴家自幼在華州長大。”


    “那我問你,有兩個人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張源,一個叫吳克俠,都是華州天聖二年的貢舉人,當年殿試落第。華州是小州,每年貢士人數不多,想來在當地還是有些名氣的。我與他們兩個有一麵之緣,一直記著。”


    柳八娘低頭想了一會,抬起頭道:“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兩個人。他們當年進士落第迴到州裏,聽人說得了一大筆錢財,卻不事生產,也不買房買地,整日裏隻管招些好氣任俠的人物飲酒作樂。折騰了兩年,聽說放棄了舉業,相伴到與黨項相鄰的沿邊幾州,要建功立業。隻是現在太平時候,哪個官人會讓他們胡來?也沒什麽結果。”


    徐平點點頭:“是他們了,看來與我心中想的不錯。”


    張源和吳克俠,當年徐平就覺得這兩人不尋常,尤其是張源當年臨別的時候口占的那一首詩,徐平一直記在心裏。這首詩在他前世印象裏雖然是無名氏所作,但能夠流傳後世,又是這樣一首有大氣魄的作品,怎麽可能真地籍籍無名?


    過了這麽多年,徐平把自己前世的印象一點一點地拚起來,才想清楚這兩個人是誰。黨項反宋,傳說中是有兩個落第的人跑到那裏,一個叫張元,一個叫吳昊,不出意外的話,就是這兩個人了。


    張源不必說,名字隻是改了一個同音字,吳昊隻怕就是吳克俠改的名。他們要引起黨項的注意,故意改了這樣犯李元昊諱的名字。


    現在的陝西路轉運使蘇耆,是太平興國五年狀元蘇易簡的兒子,前宰相王旦的女婿,王素的大舅子。本來應該中進士,結果搞錯到了諸科去,當時的知樞密院事陳堯叟為他分辨,一邊的宰相王旦避嫌卻不說話,結果進士丟了。反來招試學士院,賜的進士出身,一路做到了沿邊三路的轉運使,為官資序跟徐平相差不多。


    有同年王素這一層關係在,徐平可以寫信給他提醒一下張吳二人,不過依蘇耆文人的性子,一心隻想安定,未必會當一迴事。


    徐平也不在意,既然想起來了,提醒一下是本分。至於起不起作用,也就任由事情自然發展了。到了今天,徐平還真不相信張源和吳克俠兩人能起多麽大的作用。黨項不會信任這麽兩個人是一,徐平自信自己能夠壓住這兩個人是二。兩世為人,一路從進士小官做到現在,徐平如果連這點自信都沒有,也就不好意思在官場上混了。


    再者說,兩個州進士,無端端地徐平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而招來為官,就以兩人曆史上偷偷出境入敵國,賣身求榮的作派,徐平可沒有那個心思。他們要作死,這一世還是去作死好了,到時自己成全他們就是。


    見徐平不再問話,柳八娘在涼亭邊上的一張石凳上落座,告了罪,輕先琵琶。


    柳三變從懷裏掏出一副鐵綽板,輕輕一打,配上他那副落魄的樣子,倒也真像那麽一迴事。隻是他的動作有些笨拙,明顯不如紅牙小板來得熟練。


    “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柳八娘的聲音高亢,又帶著一絲絲沙啞,唱起來別有一種味道,甚是豪氣。


    後世記下來的詞,把和聲和疊拍都已經去了,與真正的唱詞有距離。徐平也沒有想到這詞唱起來原來是這個樣子,聽著聽著,竟然真地感覺迴到了在邕州時鐵騎縱橫的時候。當時他帶兵作戰,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並沒有閑暇去感受心情。現在聽柳八娘唱詞,配上錚錚作響的鐵琵琶,清脆震耳的鐵綽板,別是一番滋味。


    一曲唱罷,眾人哄然叫好,徐平這才把自己的思緒拉迴現實。


    沒有想到,剛才的感覺,竟然真地覺得這首詞是自己寫的一樣,徐平不禁啞然失笑。好歹也是一等進士,讀書寫文這麽多年了,怎麽能把別人的詞當自己的呢?看來以後真要在詩詞上下下功夫,這樣記自己事跡,果然有一種不同的感情。


    見柳三變和柳八娘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徐平拊掌:“八娘子好琵琶,好歌喉!這詞經八娘一唱,竟像是活了一樣,有了自己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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