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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黃門上來換了茶,趙禎道:“年前貢茶,知太平州餘靖隨茶上,極言邕州新茶的好處。≥≥說是嶺南燠熱,若是泡上一杯濃茶,則神清氣爽,燥熱盡消。而且新茶泡起來簡便,製作起來也省工省力,不是以前的下等散茶可比。”


    張士遜道:“邕州的茶我也喝過,味道倒也還過得去。不過都是散菜,運起來費人費力,價錢不菲。現在團茶都經常在茶場積壓成山,鼠齧蟲咬,散茶那還得了?”


    趙禎道:“宮尹有所不知,邕州也有如同團茶的餅茶,極耐儲存,經年不壞。那裏跟大理吐蕃等地貿易,以茶易馬,都是用餅茶,極為方便。”


    張士遜是當年趙禎為皇太子時的東宮舊臣,情份非是別人可比,為了表示親近,趙禎一直用當年的舊稱。這也是為什麽有相呂夷簡坐在這裏,張士遜還是屢屢搶著說話,別人也不感覺異常的原因,也是讓呂夷簡嘴上不說,心裏感覺到不舒服的原因。


    聽趙禎一直在講邕州茶的好處,張士遜哪裏還不知道他的意思?徐平之所以一直不同意直接改成天聖元年的茶法,所憑的倚仗就是邕州茶法的成功。不然他一個年經輕輕的鹽鐵副使,哪裏能夠頂得住這麽多宰執大臣的壓力?


    少年天子少年臣,趙禎越是支持徐平,就越是引起這些老臣的反感。現在朝廷的諸般製度,都是在他們手裏定下來,早已熟悉無比,政事處理起來也感覺輕鬆。如果大規模地改弦更張,都白蒼蒼的人了又去熟悉新製度,麻煩而又別扭。這且不說,要改就說明以前的製度有缺陷,本身就是對這幾位老臣執政成績的否定。


    而深層次的原因,則是自太祖建國到太宗完成天下一統,再到對契丹幾次戰敗,整個國家就進入了休養生息的狀態。朝廷雖然標榜儒家治國,實際上執政思想卻是道家的清靜無為,到真宗時期達到頂峰,中外都崇尚不生事,安守舊製,循規蹈矩。


    政治是有慣性的,如今趙禎甫一親政,就要改這個改那個,執政大臣不適應,出於本能就要反對。


    其他少壯派還隻是說說,耍耍嘴皮子而已,徐平這裏卻是要動真格的,錢法要改,茶法也要改,還要改得跟以前都不一樣,哪個會給他好臉色!


    見張士遜一下憋住,想來是不知道徐平還在邕州製了大茶磚,專門向大理和吐蕃一帶販賣,並且獲利不菲,呂夷簡接過話頭。


    “邕州地處嶺南,地理天候與中原都大有不同,茶法自然也有別。今日殿中議事,本就要對現在的東南茶法有所議論,革除時弊。且放下邕州那裏,說說兩淮茶場吧。”


    趙禎點頭道:“好,便議茶法。”


    徐平剛迴到座位上坐下,聽見說起茶法,正在自己管下,忙凝神要站起說明。


    卻聽呂夷簡道:“自先帝在時,丁謂支持林特改茶法,結果舊弊未去,新弊又生。不數年間,內外怨聲載道,商賈不通,官場中陳茶堆積如山,園戶衣食不繼,難以求生!”


    說到這裏,呂夷簡似無意地看了坐在一起的寇瑊和徐平一眼。


    徐平心中一凜,當年丁謂是三司使,林特是鹽鐵副使,呂夷簡這是意有所指啊!


    不等徐平說話,呂夷簡道:“天聖元年,因為茶法難以為繼,聖旨詔微臣與張相公相度利害,設製置司改茶法並鹽礬諸稅。李諮當時為三司使,主持此事,改茶法的原‘三說法’為‘現錢法’,又在東南茶場行‘貼射法’。一年之間,所省及增收錢數至六百五十餘萬貫,邊境糧草儲存,行新茶之前有的州縣不足一年之用,新法行後一般州縣儲存也夠四年之數,少的也能支持兩年多,效果斐然!”


    呂夷簡此話一出,崇政殿裏一時鴉雀無聲。


    當年支持新茶法的人,有兩位宰相,還有樞密副使李諮。至於其他的人,參知政事章得象是呂夷簡的人,禦史中丞韓億和知諫院孫祖德兩人是來旁聽的,不過是為了安慰台諫言官被廢後一事打擊的心靈,來聽了也免得新法定下之後他們又說三說四。


    至於樞密使王曾與茶法一直無關,參知政事蔡齊雖然也當過三司使,任上卻沒有趕上茶法改革,算是無關的人。


    天聖三年廢掉李諮茶法的人,孫奭極受趙禎信任,但已經故去,另一位就是現在被貶在外的夏竦,連呂夷簡現在都不想招惹他。


    除了這兩人外,支持“三說法”地位最高的大臣就是寇瑊了。


    當年李諮改茶法,確確實實是因為林特茶法有諸多弊端。問題是李諮茶法也不是完美無缺,兩三年之後一樣也是亂象橫生。因為支出銅錢太多,京城裏的府庫空虛,而茶場行了“貼射法”,好茶全歸了商人,剩下沒人要的官府兜底,白白貼錢,到了天聖三年廢李諮茶法那一樣也是不得不改。


    呂夷簡是隻揀頭一年得利最多的時候說,後麵賠錢的時候就略過了。


    可現在殿裏的諸位,雖然心知肚明,又有誰能站起來反駁呂夷簡?


    趙禎坐在上麵,看著下麵的情形有些尷尬。他是支持試試徐平的想法的,可如果沒有一個宰執大臣站出來,自己如何開口?趙禎還沒有那份魄力。


    “天聖元年茶法,確實是得利可觀,成效顯著。不過,據我所知,之所以有如此可觀的成效,不全是因為茶法的功勞,更多的是因為舊交引貼納實錢,以及各種交引的打折兌換。等舊交引兌換完畢,第二年得利便就劇降,兩三年後就無利可圖了。”


    王曾麵色和善,看著呂夷簡緩緩說道。


    呂夷簡聽了這番話,猛地轉頭看著王曾,卻沒想到是自己這位老上司開了反駁自己的頭。雖然同齡,王曾的資曆卻比呂夷簡老,此時為樞密使,雖然按說是比宰相低一頭,但王曾是以使相執掌樞密院,身上還帶著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呢,地位也低不到哪裏去。


    見呂夷簡看著自己,王曾麵上神色不變,對他點點頭道:“坦夫,今日議論茶法關係重大,利弊務必都要講清楚了,找到妥善之策。


    不然改來改去,不但民間不便,邊境州縣也無所適從,而且於朝廷法令信譽也有傷害。”


    呂夷簡看了王曾一會,暗暗深吸了一口氣,點頭:“樞相說得是,是我魯莽了,茶法還是要詳細,這次改了務必萬無一失。”


    說到這裏,轉頭看著樞密副使李諮:“李諮,你當年曾主持改茶法,利弊之間,這麽多年你也該看得清楚了,有何說話?”


    趙禎在上麵冷眼看著,見呂夷簡繞過三司,還是讓李諮言,心裏就有些不愉快。天聖元年茶法改革,第一年成效顯著,那時候趙禎年少不太懂朝廷事務,隻有一股銳氣,還專門讓三司給商人揭榜,說是此茶法以後推行不變。沒想到三年之後就不得不讓孫奭和夏竦廢了,弄得自己好尷尬,呂夷簡現在又來。


    天地良心,李諮是真跟呂夷簡和張士遜沒有勾結,他關心茶法純是以一個執政大臣的自覺,見如今弊端叢生,不得不改,完全沒有其他心思。


    見呂夷簡叫到自己,李諮起身拱手行禮,理理思緒道:“樞相剛才所言,確實都是至理。天聖元年因為考慮不周,留下了諸多弊端。這些年來我一直留心此事,對於當年的弊端都有了解決之策。”


    此後侃侃而談,從增加商人的分利比例,到鼓勵商人帶錢入京師的措施,甚至本錢不夠可以賒欠,互保之後交錢的時候交一半,半年之後償還,逾期翻倍。


    從李諮的話裏,可以看出他真地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並不是把自己當年的措施重新翻出來應付了事,沽名釣譽。


    最後,李諮道:“茶法之行,賣茶靠的是茶商,沿邊糧草入中靠的是入中商人,但他們都身處外地,在京師地理人情不熟,曆年都受京城中交引鋪戶的盤剝。商人因為利息太低不願意入中銷茶,而這很大一部利錢,都是被京裏的交引鋪奪去,並不入官府。這些京城裏的交引鋪戶,大多都依附朝廷裏的權貴之家,坐收厚利,實在是茶法裏的蛀蟲!臣請自今以後,入中商人持交引至京師,不再用交引鋪擔保,直接去榷貨務裏驗實,按照交引給現錢。以交引鋪無用之人的利潤給入中商人,也讓他們願意做這生意!”


    聽見這話,徐平心裏一動,不由想起了徐昌給自己說過的跟交引鋪打交道的經曆。那些人窮奢極欲,也不知道從這茶法交易裏攫取了多少錢財,養活了京裏的多少人。李諮說的不錯,那些人就是茶法的蛀蟲,其實不僅如此,應該說他們是整個大宋專賣製度下養出來的膿瘡,吸收著朝廷和民間的養分,侵蝕著整個機體。


    隻是沒有想到,是由李諮戳破這個膿瘡,這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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