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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可能!”徐平聽了石全彬的話,斷然說道。


    銅和鐵在液態時很難互溶,隻能物理混合,這個年代進行金屬的物理混合,開什麽玩笑?銅鐵合金在徐平前世也是很難做到的,這個年代純粹是妄想。


    石全彬見徐平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急忙問道:“你說得如此篤定,雲行,這事情可是拿得穩?”


    “當然拿得穩!閣長,你且安心,這個法子定然是不成的。自先秦泉布,到漢五銖錢,一兩千年間,你可聽說過鐵能與銅鑄在一起?異想天開而已!”


    徐平好歹兩世為人,前世多多少少也了解過銅合金,確切無疑地知道鐵在銅中的溶解度很低,遠形不成常規意義的合金。不能形成均質合金,鑄錢就失去了穩定性,也沒有了實用價值。合金之所以形成合金,是要一種金屬溶解在另一種金屬裏麵,不是簡單混在一起就可以了。鐵恰恰不能溶解在銅裏,兩者也形不成新的晶體。


    見徐平說得如此有把握,石全彬鬆了口氣。現在皇宮裏也正是新舊交接的當口,閻文應被擢為入內副都知,正炙手可熱。如果這次讓他獻策成功,鑄出銅鐵錢來,石全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出頭。


    皇上這個人,耳朵根子軟,重感情,但多年生活在劉太後的陰影下,不夠自信。一方麵親政想大幹一場,把原來的宰執撤換一空,結果很快對自己的施政能力展生懷疑,沒幾天還是把呂夷簡拉了迴來。


    石全彬雖然跟在皇上多年,但皇上對自己的不自信也傳染到了對身邊人的不相信,總是覺得這些人能力不足。心裏想著要用自己人,但又怕把事情辦壞,為了穩妥,實際掌權的還是先前太後在的時候那幫人,不過是選擇了一番罷了。


    徐平一樣也是受了趙禎這奇特心理的拖累,本官升得飛快,職事安排卻非常謹慎。不以自己的好惡影響國家大事,趙禎很認真地貫徹這條原則,但偏偏他又沒有足夠的洞察力,也沒有做事情雷厲風行的魄力。


    說過正事,兩人又閑談一會,石全彬告辭離去。到了門口,又拉住徐平的手道:“雲行,這事情對我非同小可,你此時也是鹽鐵判官,鑄錢的事情說得上話,一切都幫哥哥擔待。不管如何,萬萬不能讓閻文應得勢!”


    徐平答應。若是別的事情,他還要考慮考慮,但銅錢雜鑄他認定了不可能成功,無非是多說幾許而已,讓閻文應和許申難堪。


    送走石全彬,徐平才認真考慮起目前朝中關於鑄錢的爭論。目前大宋缺不缺錢?認真地說,完全不缺。曆朝曆代,從沒有像宋朝這樣鑄這麽多錢,貨重錢輕,已經成為公認的事實。但另一方麵,朝廷由於利益推動,卻總是覺得錢不夠用。


    一切都還要歸於奇葩的財政製度。坑冶收入,山澤之利,向歸於天子私藏。天下各鑄錢監,雖然分布於各路州,但鑄成錢都要送到京師,歸入內藏庫。三司名下國家財庫左藏庫錢不夠用,便向內藏庫借貸,錢出來一部分。再一個大頭是國家大禮比如郊祀之類的賞賜,錢又出來一部分。再一個就是災年救災,天子出私藏,或各地購買物品,錢又出來一部分。但每年的坊場課利還是歸內藏,收上來的錢很大一部分又進了內藏庫。


    所以不管鑄多少錢,大頭都是在內藏庫裏睡覺,並不參與流通。而總天下財政的三司,又沒有權力監管內藏庫,一到國家用錢的時候,就會覺得錢少。


    此次提出缺銅要鑄錢,一個原因是太後當政後期花費無度,再一個太後喪事,皇上親政,布德於天下也要撒錢,還有一個即將到來的獻俘也要賞賜官兵,三司手裏沒錢了。


    言而總之,不是天下真缺錢,而是朝廷缺乏支付手段的假缺錢。作為後來人,徐平自然看得明白,但現在各執政大臣,在這個連稱提之術都沒展起來的這個時代,卻被各種亂象蒙住了眼睛。缺錢就想辦法找錢,而來錢最快最容易的莫過於鑄虛錢。無論是當十錢,還是銅錢雜鑄,本質上都是虛錢的一種,隻是銅鐵雜鑄更有迷惑性而已。


    真正的鑄錢實際上早已虧本,最明顯的是銷錢為器民間屢禁不絕,如果無利可圖,誰會做這違法犯禁的事?無非是有銅禁,又把這虧本的事實掩蓋住罷了。


    在徐平看來,無論是任布提出的鑄當十錢,還是許申有意的銅鐵雜鑄,都是朝廷用通貨膨脹從民間斂財的手段,隻是一個赤,裸裸,一個隱蔽些。


    也就是現在鐵案在許申手下,徐平參與不進去,在他管下根本就不會出這種爛事。


    鑄新錢為朝政大事,不可能由一個人說了算。一般來說,先由鹽鐵司集議,再由三司集議,然後還會有兩府、三司、學士和皇上指定人員的集議,最後才是皇上裁奪。


    連石全彬都找上門來了,可見事情已經勢在必行,徐平也要為鹽鐵司內部集議做些準備。他那一肚皮的後世理論,雖然隻是前世中學政治課本的水平,這個年代依然很難讓人接受,必須準備一套說詞。


    第二天,即有中書劄子,讓三司集議鑄新錢事宜。三司使程琳了帖子到鹽鐵司,定於兩日後在鹽鐵司先議。


    這些日子徐平過得比較懶散,雖然也跟著上朝,也隻是帶著耳朵聽聽,奏事還輪不到他。正殿奏事,一天不過五班,辰時即罷,日常的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開封府和台諫把這五個班次一分,其他朝臣實際就沒有機會與皇上說話了。至於皇上後殿再坐,那是屬於宰執大臣的時間,像徐平這種小官除了特別事件根本就沒資格。


    至於上奏章,徐平眼裏這朝廷到處都是問題,但要讓他把問題理清楚,說明白,卻又困重重,幹脆也就免了。每日隻是處理日常事務,上班下班,日子逍遙起來。


    到了集議的日子,徐平下了朝,到自己治所畫了押,簽書了一些日常文書,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出門轉到鹽鐵副使任布的官廳。


    守門的衛士已得了命令,見徐平到來,引著他進了門來。


    程琳未到,副使任布坐在下,更下麵則是鹽鐵判官許申和判鹽鐵勾院郭勸。這都是徐平日常打交道的人,上來見了禮,便坐在了郭勸上。


    屋裏的四個人便是鹽鐵司裏的腦人物了,至於具體辦事的其他小官則不參與。四人之中,郭勸本官侍禦史,還在徐平之下,敬陪末座。而且勾院掌審計督查,工作上也與其他三人不同,屬於列席的人物。


    坐下之後,四人聊了會閑話,許申問徐平:“前些日子,任副使請鑄當十大錢,朝中議論紛紛,徐史館如何看啊?”


    徐平看看任布,又看看許申道:“鑄大錢,虛高其值,無非取民財以濟國用,曆朝以來,不能持久,非萬不得以不能行此法。”


    許申捊了捊頷下胡須,點頭道:“不錯,朝中大臣也是如此議論。唐朝第五琦行大錢,致民不聊生,當為後人之戒啊!”


    徐平勉強笑笑,沒有再接話。


    上的任布麵容嚴肅,目不斜視,好像沒有聽到兩人說話一般。


    副使雖然在判官之上,但向來並稱,上下級關係並不嚴格。更重要的是,副使不掌握判官的人事任免和政績考核,權威就輕了很多,許申沒有許多顧忌。


    徐平看看郭勸,正襟危坐,雙眼似睜似閉,好像打座一般。自己新人,還是學這些官場老油條靠譜一些,但也學著郭勸的樣子,再不一言。


    隻有許申靜不下來,不斷地左顧右盼,沒人與他說話憋得難受。


    徐平並不知道任布為什麽會提出鑄當十錢,讓自己成為了朝野上下的靶子。自唐朝安史之亂財政困難,第五琦掌管財政,為大唐起死迴生立下了汗馬功勞,就是因為不謹慎推行大錢過急,導致民間大亂,最後被罷相。


    宋人尤其是官員對唐史都特別熟,一提鑄大錢,先想起的就是第五琦,隨便哪個人都能用這段曆史批判一番。任布進士出身,不可能不知道這段曆史,實在讓人摸不透。


    惟一的解釋,就是任布不為宰相呂夷簡所喜,想用這種理由出外為官?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徐平都覺得自己快神遊天外,進入禪定狀態了,終於聽到門口衛士稟報:“省主到,眾官出迎!”


    徐平起身,暗暗出了口氣,三司使程琳終於來了,隨著其他幾人一起迎出門去。


    (備注:副使任布請鑄大錢,判官許申提議雜銅鐵鑄錢,史載生於景祐初年,差不多就是位於書中的這個時候。在《兩宋貨幣史》中,汪聖鐸先生猜測許申的提議實際上是用膽銅雜真銅鑄錢,為膽銅法之始。參考其他資料,恐怕這個可能性不大,書裏沒有采用這個提法,還是認為就是用鐵和銅雜鑄。其他都為演義,讀者不必當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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