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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仙樓前人流如織,一切如舊時候,隻是景物依舊,人卻已非。


    順著河邊楊柳樹下的街道,徐平一路行來,心中滿是感慨。當年他初到邕州,與知州曹克明鬥氣修了這酒樓,沒想到才幾年的功夫這裏竟然成了邕州城的中心,而曹克明卻已在數千裏之外。


    到了樓前,徐平下了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酒樓前的陳老實和喬大頭。


    這兩個人是當年徐平特意吩咐養在這裏,雖然後來徐平人多在如和縣和太平寨,卻沒人敢擅自改動他的安排。甚至隨著徐平地位的提高,兩人的待遇也水漲船高。幾年養下來,陳老實和喬大頭早已不是初見時的落魄模樣,現在衣著光鮮,紅光滿麵。


    見兩人看著自己,徐平向他們笑了笑,抬步上樓。


    譚虎帶了兩個兵士跟著,讓其他幾人在外麵看著馬匹。由於地方不靖,徐平這次出行所有隨從幾乎全部出動,浩浩蕩蕩一百多人。到了邕州之後才把大多數人留在州衙,隻帶了譚虎幾個人來見馮伸己。


    到了二樓,隻見裏麵人頭攢動,幾乎擠得滿滿的,更有賣各種水果小吃的小廝婦人穿行其中,一副熱鬧景象。


    沒來由地徐平想起當年到這裏見曹克明,那時忠州鬧事,曹利用遭難,曹克明感慨自己已到暮年,一個忠州就敢欺到頭上來,還毫無辦法。


    曹克明當年的無奈幾乎就在眼前,烈士暮年,有心而無力。


    當年的曹克明年近六旬,才有暮年之歎,可自己今天不過剛剛二十出頭,怎麽可以有曹克明當年的心境?


    徐平吐了一口氣,抬頭走到定好的閣子裏。


    馮伸己靠窗坐著,雙眼微眯,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睛,看見徐平過來,忙站起身道:“通判可是來了,這一路上還好?”


    “一路太平,賊人的膽子還沒大到敢欺到我的頭上來。”


    說完,徐平坐下,自有小廝過來滿上酒。


    閣子外譚虎與曹伸己的隨身首領打聲招唿,便一左一右立在門口。


    喝過三杯,徐平對馮伸己道:“最近事務繁忙,與知州也有些日子不見了,一向可好?”


    馮伸己搖搖頭:“吃得下,睡得著,身體棒得很。就是通判最近給州裏找的事情太多,我卻有些頭痛。”


    “知州這是怪我?”


    “怪你作什麽?我在地方上為官多年,沒哪裏比得上在邕州的日子,吃得好住得好,庫裏銀錢使不完,都是其他州軍知通想都想不來的,這還不都是你掙來的。”說著,馮伸己夾了一塊嫩嫩的牛肉在嘴裏嚼著,“就是你不讓我安生,非要去跟那些蠻人折騰,我可是跟他們打交道一二十年了,有些膩了。”


    奏章是徐平和馮伸己聯名上去的,雖然馮伸己心裏不願,嘴上卻一句反對的話說不出來。最早在嶺南行“括丁法”的馮拯,可是馮伸己的親爹,子不改父誌,徐平提出來他根本就不得不同意。至於其他條款,反而都是小節。


    不過聯名歸聯名,馮伸己對這事情心裏是反對的。他為官以來,與蠻人打交道二十多年,可雙徐平更加明白蠻人事務的麻煩。


    閑聊幾句,說到公事上來,徐平道:“右江道一帶,朝廷一向疏於管治,各土官大多跋扈,怕是會有反彈。”


    馮伸己道:“若是前幾年,事情必然難做,好在現在道路已經修通,從邕州沿大道可直到武緣縣和田州。有路就好辦,蠻人在我手裏翻不出浪花。”


    頓了一下,又道:“這次雖然不涉及田州和波州,這兩州心裏也會起猜疑,不會在一邊幹看著。我這裏在田州附近重建橫山寨,看住田州,你那裏也要注意波州的動向。波州如果心生異誌,倒向廣源州,可是能直下太平縣。”


    “我明白,已在路口建了一處寨子,過幾天調一指揮人馬過去。”


    波州卡在廣源州和太平縣之間的路上,雖然那隻是一條山間小路,小型馬幫才能通行。但年代悠久,路上村寨眾多,可以隨時補給,在邕州這種群山連綿的地方已經是要道了,徐平不敢馬虎。一個閃失,自己在左江南邊搞得風風火火,卻被人掏了老巢就尷尬了。


    波州李家雖然一向恭謹,生死大事卻不能寄托在他的態度上。再說自從去年邕州到田州的路修通,販馬的生意多被田州黃家搶去,聽說李家心生不滿。


    至於右江以北的地方,雖然蠻峒眾多,但一直都沒有大的勢力,又與宜州相連,馮伸己任宜州知州多年,名字就足以鎮住那裏。


    右江道馮伸己的關鍵在橫山寨,隻要在那裏形成足夠威懾力,就一切太平,任誰都翻不起浪花。


    徐平的難處在遷隆寨,那裏正處幾個獨立性最強的大土州之間,牽一發而動全身。偏偏自太平縣到遷隆寨的路一直都沒有修通,兩地之間直線距離不過七八十裏,山間小路卻要近兩百裏,大部隊行軍要將近十天。十天的時間就充滿了變數,不做精心準備,誰也不敢說能一鼓而下。


    換句話說,徐平隻要在遷隆寨布置下足夠的軍隊,並紮下根來,一切的問題就都迎刃而解,左江以南就再不會有叛亂。人數不要太多,隻要有兩指揮一千人正規廂軍,各土州都要乖乖聽話。


    這種事情馮伸己和徐平都心知肚明,互相提醒一下,知道對方沒有遺漏,便就略過不談。


    馮伸己想了一下,又道:“自太平縣至遷隆峒,終究是山路難行,通判須花點心力在思明州上。那裏有路可通太平,又有明江通遷隆,雖然明江湍急水淺,行不了大船,但哪怕舢板也比馬馱人挑的好。”


    “知州說的是,我明白。到思明州的路已經通了一半,這兩個月就抓緊修通。蠻人住得分散,有路的地方政令就暢通無阻,路不到的地方就無法無天,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修路說起來容易,人力抽調卻不容易。”


    兩人喝了杯酒,馮伸己歎了口氣:“說來說去,我這裏右江道地區背靠宜州賓州,那些土官再鬧也掀不起風浪。倒是你那裏,隻要一個不慎,讓廣源州甚至交趾卷進來,事情就無法收拾了。雲行,你到底還是年少,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後行,不要惹出我們承擔不起的麻煩。”


    “知州說的是,我明白。”


    自答應完成劉小妹的願望那天起,徐平就已經仔細考慮過了自己將會麵對的困難。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真是舉手之勞,徐平之前就做了,何必等到一個蠻人女子做為臨終願望提出來。


    現在徐平最難的不是手上的軍事力量不夠,而是不能布置到需要的地方。分散住在山裏的蠻人能有多少?千人的規模就可以滅州滅縣,徐平那個世界的曆史上,鬧得大宋半壁江山震動的儂智高之亂,起家不過五千烏合之眾,就能下邕州圍廣州,橫掃嶺南。至於評書裏動不動的數十萬大軍,也就聽著笑笑罷了,這山裏兩千供應充足的軍隊就可以橫著走,要有數萬人,那就可以平大理滅交趾,還會被一幫蠻人叛軍嚇得滿朝文武一驚一乍的。


    最難的是路,這片連綿大山,修路太難了,穿山過河,就是徐平手上有足夠的火藥,依然是艱難無比。要知道,徐平的世界,這裏可是直到抗戰時才有第一條通車的路。


    夜色漸深,到處都亮起了燈,照得路上亮如白晝,邕州城裏麵一片歌舞升平。這裏的人口小城已經住不下,城門外鬱江邊形成了幾處草市,這座邊疆小城也學著京師搞起了城外廂,有了幾分繁華都市的味道。徐平來到這裏四五年的時間,不知不覺就讓這裏變了一番模樣。


    馮伸己坐得久了,離開去小解,


    徐平一個人坐著,看著窗外,看著路上那些悠然閑逛的行人,不知不覺出了神。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也改變了這個世界,這種改變,也不知道合不合這些人的心意。


    馮伸己迴來,徐平從沉思中驚喜,等他坐下,問道:“對了,前些日子說起的廣州進士黃師宓,還有他的兄長黃瑋,不知查出什麽結果沒有。”


    馮伸己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歎口氣道:“欽州那裏我已經查過,廣州也有文行來,我們查得晚了些,這家人的產業大多都已經搬空,隻留了一點裝點門麵,遮人耳目。他們家裏原來是開金銀鋪的,黃師宓大中祥符年間曾過了廣州發解試,又過了省試,殿試落第。其人自視甚高,覺得自己有將相之才,而朝廷不用,是朝中有人嫉賢妒能,而對朝廷心生不滿。儂存福占據廣源州,黃師宓因販黃金兩人結識,勾搭在一起,心生異誌。廣源州這幾年的作為,大多都由黃師宓在後麵出謀劃策。”


    “原來如此,怪不得廣源州行事不像一般蠻人土酋的作風。不過是在考場上受了一點挫折,黃師宓就心生異誌,這人倒是不負狼子野心四個字。”


    “說他是狼?雲行還不知道,你這次在邕州行括丁法,那班蠻人土官可是稱你為猛虎。你這隻虎對上他這隻狼,倒也般配。”


    徐平聽了笑笑:“他們視我為猛虎,我看他們如豺狼!這次行事,便是猛虎入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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