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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蔗糖務提舉司裏的長官廳裏,徐平正襟危坐,麵色冷峻。韓綜在一邊作陪,一樣的嚴肅。


    在門口立著譚虎,全副戎裝,手按腰刀。門外則是八個軍士,手持短槍,分成兩排而立。


    客座上,是附近幾個州峒的主官,見了這個陣仗,都有點膽戰心驚,在位子上也不敢坐實了,虛坐懸著半邊屁股。隻有一個黃天彪,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左顧右盼,沒有半點緊張,這個渾人也根本沒感覺出來廳裏的緊張氣氛。


    “人齊了嗎?”徐平的聲音平淡,不帶任何感**彩。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急忙站起來,向徐平行禮:“稟上官,家父偶染風寒,下不了床,卑職代父前來。上官恕罪!”


    黃天彪聽了,忍不住道:“前天放生罷了,我還和申峒主一起吃酒,怎麽一下就病了?他年紀大了,身子骨真是不禁折騰!”


    韓綜輕喝一聲:“非上官問話,不得喧嘩!”


    黃天彪聽了這話可有點不服,這韓綜跟自己平時也是稱兄道弟的,怎麽今天就拿根雞毛當令箭,不給自己麵子。


    轉頭正要與韓綜理論,正對上徐平看過來的目光,冷冰冰的像刀一樣,嚇得把頭一縮,再不敢說半句話。


    他跟這位上官認識的時間可久了,比誰都明白,徐平出來這副表情,那就是殺人的心都有了。黃天彪渾歸渾,可不是傻子,怎麽會觸這種黴頭。


    見黃天彪不再說話,徐平轉過頭來看著申承榮的長子申安祿,注視了他一會,點點頭:“申峒的事情這些年來多是你打理,作得了主,坐吧。”


    申安祿出了一口氣,急忙謝過,在位子上坐下來。


    韓綜這才對徐平道:“稟上官,人到齊了。”


    徐平自己長著眼睛,哪個來了哪個沒來自然清楚,不過今天不比平常,故意製造點緊張氣氛而已。既然這些人中的一部分不想過太平日子,以前那些綏靖手段也就沒必要再用了,讓他們先感受一下。


    掃視了眾人一遍,徐平道:“前天夜裏,有賊人搶劫金光頂那裏修路的火藥,然後從江對岸上船逃走。江對岸那邊,提舉司和太平寨一向不曾插手,委令你們共同管理,輪流當值。這是朝廷對你們的信任,也是給你們的恩典,你們當盡忠職守,小心謹慎,卻鬧出這麽大的事來。”


    徐平的聲音不高,但語調平緩不帶感情還是讓在座的心裏發寒。


    “前天晚上誰當值?!”


    徐平的聲音突然提高一階,目光也變得冰冷。


    “是,是下官——”


    江州韋知州站起身來,小腿微微打顫。


    江州是離太平寨最近的土州,除了知州駐地附近的那片小平原,其他地方民眾早已控製不住。但正是由於離得近,江州也是靠著太平寨發大財的地方。


    韋知州快要哭出來,對徐平道:“稟上官,前天晚上下官一直都在江那邊衙門裏沒有走開,但委實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也沒有人來報官。搶劫的案子下官是昨天才聽說的,詳細情形也還沒了解清楚。”


    “晚上巡邏的人呢?”


    “下官問了,江邊碼頭那裏晚上本就冷清,他們也沒聽到動靜。”


    徐平冷笑一聲:“那就是不關你們的事了?”


    韋知州硬著頭皮道:“這種大案,賊人又狡猾,我們確實束手無策。”


    徐平看看他,又掃視眾人一圈,沉聲道:“韋知州這麽說,聽起也有道理。你們其他人怎麽看?”


    聽見徐平鬆口,各土州縣主管都出了一口氣,紛紛附和。什麽土丁來自各州,又沒俸祿,也就查個毛賊,這種案子怎麽插得上手。


    徐平聽罷,對韓綜道:“既然各州縣都這麽說,想來他們幹這差事確實勉強。做不了那就不要做了,你吩咐下去,明天起,著太平寨差人巡邏江對岸的草市,無論訴訟、稅算,全歸寨裏統管。原來招募的土丁,全部罷去,讓他們全迴自己的本州,江對岸的衙門也不用設了。”


    韓綜恭聲稱是。


    各州縣的主管卻心裏暗暗叫苦,那處草市油水不少,這一下全交出去很多人都肉痛。但形勢逼在這裏,也不好直接反對,麵麵相覷,隻盼別人出頭。


    黃天彪縮著頭暗暗得意,徐平這一安排正合他的心意。與其他蠻人的土酋不一樣,他沒有地盤,也沒幾個族人了,這塊油水撈不上。他的收入主要來自於各種生意,還老是被別人占便宜。衙門撤了一了百了,反正他有官在身,還跟提舉司裏的上下人等都熟,怎麽算都不吃虧。


    徐平原就沒想在這件事上糾纏,見沒人吭聲,直接轉過話題,讓韋知州坐下,看著他身邊的一人道:“黃知縣,前天晚上賊人從你境內逃走,至今杳無蹤影,你如何說?身為一縣主官,保境安民,怎麽讓賊人來去自如?”


    黃知縣嚇了一跳,沒想到話題一下轉到自己身上,急忙站起來道:“稟上官,那天夜裏譚殿直和高幹辦與下官是在一起的,下著大雨,又是夜裏,賊人馬快,我們追之不及啊!”


    “賊人去了哪裏?”


    黃知縣一驚,忙道:“下官哪裏知道?事過之後,我帶人搜過全境,確實沒找到敵人蹤影。”


    “你知不知道來的賊人是誰?”


    “聽高幹辦說,是前幾年忠州走脫的黃從貴。那人如此膽大包天,被官府明文緝拿,還敢到太寨裏來做案,定要盡快捕拿歸案才是!”


    徐平看著他,見他一直強自鎮定,隻是目光有些閃爍,緩緩問道:“我問你,你與賊人有沒有勾結?”


    “上官如何問出這種話來?我家守羅白縣數代,自太祖時候納土,幾任對朝廷都是忠心耿耿,怎麽敢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


    “真的沒有?”


    “絕無此事!上官如有證據卑職跟賊人有關聯,甘領死罪!”


    徐平看著黃知縣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微微笑了笑:“既然沒有,那就坐吧。朝廷待你不薄,切不可做對朝廷不利的事。”


    黃知縣坐下,心咚咚跳得利害。他沒有直接參與黃瑋和黃從貴的行動,但暗地裏早有聯係,那晚確實是有意讓他們逃脫。隻是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鬧這麽大,深深後悔事前沒問清楚他們要做什麽案子。


    “在提舉司駐地,公然搶掠,殺人之後逃脫,事情非同小可。這些賊人膽大包天,如不能捉拿歸案,難免人心惶惶。諸位都是本地土著,地理熟悉,你們說一說,那些賊人會逃到哪裏去?”


    聽了徐平的問話,眾人低著頭偷偷看別人,卻沒一個迴答。


    誰都猜得出來,這種事情必然是交趾或者廣源州牽頭才有人敢做,但這話誰敢說出來?這些勢力鬧到太平寨來了,事情比徐平說的更嚴重。


    徐平看看眾人,見沒人開口,又道:“我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把進太平寨搶劫殺人的黃從貴找出來。這些年來,我聽說他一直都在邕州屬下的各州峒活得好好的,別說你們都不知情。找出他的蹤跡,州裏自會派人捕捉,如果你們誰能夠把人捕獲,無論生死,加官進爵,我給你們做保!”


    黃天彪聽到這裏,眼睛一亮,挺一挺腰杆,馬上又垂下頭去。加官進爵這種好事他饞得不得了,如今有錢了,就想弄個更威風的官身。可再一想,與其他各州峒比,自己就是孤家寡人,這種好事哪能輪到自己頭上?


    羅白縣黃知縣見大家都不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道:“上官,如果一個月我們找不到黃從貴的蹤跡呢?”


    徐平看著他冷冷地道:“那便跟江對岸一樣,做不到就別做了!朝廷讓你們守一方土地,是要你們保境安民,為朝廷出力,不是讓你們在那裏做威作福的!結果讓朝廷重犯來去自如,要你們何用!”


    黃知縣小聲嘀咕道:“上官,做情可得講道理。我們是土州土縣的當地土官,不是朝廷派下來的流官,當初都是納土歸順朝廷,答應我們世代相襲。上官這話裏的意思,可跟我們的身份不相配。”


    “道理?今天我在這裏就是跟你們講道理。不管土官流官,都是朝廷治下官員,當然要為朝廷效力。這麽一點小事,捉一個無根無底的逃犯,如果一個月還抓不到人,憑什麽說是給朝廷效力的?不為朝廷效力的官員要了何用?”


    黃知縣道:“上官這話說的,土官跟流官怎麽一樣?我們又不領朝廷俸祿,怎麽能用這些規矩約束我們?”


    “不領俸祿?你治下的賦稅哪裏去了?朝廷不收錢糧,你們收上來難不成不是相當於俸祿?覺得這規矩不好,那好辦,以後錢糧照收,朝廷便發俸祿給你們,如何?”


    黃知縣不再說話,這位上官少年人就愛亂說大話,收錢糧,發俸祿,那不跟流官一樣了?哪個敢這樣做?對他們這些土皇帝來說,那真是要了命了,這官做得還有什麽意思?


    徐平看著低著頭的黃知縣,緩緩開口:“一個月後,你們給我黃從貴的消息,這就是今天我跟你們講的道理,而且是講的你們的道理。如果做不到,下一次就要講我的道理了。你們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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