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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在左江裏投下一個影子,與自己遙遙相對,這個影子讓月亮在這千裏外的世界也不再孤單。微風吹過,隨著水波蕩漾影子也變得奇形怪狀,渾然忘了天上自己本來的樣子。


    微風劃過江水,掠過竹林,吹進千家萬院,帶來夜晚的清涼。


    劉大虎的家裏,田二坐在凳子上,手裏拿著尖刀,一隻腳踩住另一隻凳子,得意洋洋地看著地上跪著的兩個商人。


    旁邊劉大虎兩眼放光,翻著那兩人的包袱。一邊放著四鋌白銀,都是二十五兩的小餅,雜在一把大小不一的金粒中。


    把包袱翻完,卻再沒發現什麽,劉大虎不死心,重新翻了兩遍,翻來翻去也無非是些換洗衣物。


    把包袱一摔,劉大虎懊惱地道:“出了吃奶的力氣,怎麽就隻有這麽點金銀?我把女人都搭進去了!”


    田二笑道:“你個蠻子貪心不足!少嗎?不少啦!那些金銀怎麽也值一百多貫錢,夠我們快活上許多日子。”


    地上的黑臉漢子帶著哭腔道:“兩位好漢,這金銀是我們兩人的身家性命,你們拿上一錠也就罷了,萬萬不能全部拿走啊!”


    田二向兩人啐了一口:“你們兩人性命都在我手裏捏著,還敢跟我討價還價!信不信我一刀結果了你!”


    坐在一邊一直不說話的丘娘子站起身來,走上前看了看那堆金銀,冷冷地道:“這麽一點,能值幾貫錢?”


    田二一怔,對丘娘子道:“都說女人最貪心,古人誠不欺我!丘娘子,這怎麽也值一百多貫錢了,你還嫌少麽?”


    丘娘子歎了口氣:“我本指望得這一注錢,到河邊盤個酒樓下來,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再去拋頭露麵了。一百多貫錢怎麽夠?”


    地上那個胡子大漢聽了幾人的話,恨恨地道:“我早說你們幾個男女是設局來訛我們錢財,果然是這樣!有膽你們就把金銀留下,放我們去,看看你們到底有沒有命花這不義之財!”


    “你這廝還嘴硬!”田二被丘娘子說得心煩,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茶杯就砸到胡子大漢臉上,“惹得爺爺性起,一刀結果了你們,扔到左江裏喂魚!”


    黑臉漢子嚇了一跳,急忙道:“好漢爺爺莫要與我兄弟鬥氣,他就是這副脾性,再也改不過來了。爺爺隻當沒聽見就好,隻當沒聽見!”


    田二卻已經被勾起了戾氣,目射兇光,目光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


    黑臉漢子被得身上發寒,對田二道:“我們兩個是外地來的客人,在店裏登記有姓名籍貫,隨著丘娘子迴來的時候也有別人看見。如果不見了,官方追究起來,你們幾個都脫不了幹係。好漢千萬不要做傻事,害人害己!”


    丘娘子見了這點金銀大失所望,意興闌珊起來,對劉大虎和田二道:“事已至此,再難為這兩位客人也沒意思,我們把金銀留下,放他們迴去算了。”


    黑臉漢子聽說要放他們走,心思又活絡起來,對丘娘子道:“這些金銀是我們買貨的本錢,你們全部拿走,我們迴去怎麽跟東家交待?不如這次少取一些,讓我們好壞販些貨迴去,下次再帶來還你們如何?”


    “你說什麽屁話!錢財到了我等手裏,哪裏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田二把凳子一踢,騰地就站了起來,對丘娘子道:“放他們迴去,誰能擔保他們不去報官?事情扯出來,我們如何脫身?”


    丘娘子轉過身來,見地上的兩人都是眼珠亂轉,知道他們起了心思,冷笑一聲:“我勸你們趁早死了這個心,我夫君在提舉司裏有人脈,你們報官也不過是被再扒一層皮罷了,動不了我們分毫。”


    “提舉司裏有人?你們?認識提舉司裏的人還做這種事情?哪裏弄不來幾百貫錢,需要向我們下手?”


    黑瘦漢子看著丘娘子,一副見鬼的表情,怎麽能夠信她。


    丘娘子歎口氣:“聽你這麽說話就知道是外鄉人,提舉司裏法度森嚴,誰敢亂來?認識人也不過能說上兩句話罷了,又變不出錢來。”


    黑臉漢子與同伴對視一眼,沉聲道:“我們確是外地人,但卻知道在提舉司裏認得有人,輕輕鬆鬆就能賺上大把的銀錢,怎麽會把百十貫放在眼裏。我們這些外鄉客人,在太平寨漫天撒錢,想與提舉司的人搭上關係還是千難萬難。你們有這條路子,還在做這種事,哪個肯信!”


    田二聽這漢子口氣極大,心中一動,開口問道:“聽你的意思,是有什麽特別賺錢的路子,隻是自己沒有門路。”


    “不錯,”黑臉漢子點了點頭,“我們東家有金山銀山,苦於想買東西卻買不到,我們身上帶的這點金銀,不過是來探路罷了。”


    田二和丘娘子看著地上的黑臉漢子,見他麵容嚴肅,不像信口胡說,都不由得心動,對視一眼,問道:“你們要從提舉司買什麽?莫不是白糖?”


    黑臉漢子笑道:“白糖哪裏買不到?要托什麽門路?”


    “那買的就是犯禁的物事了,你們可知道中間利害?”


    女人心細,丘娘子率先反應了過來。


    “有什麽利害?鹽也是禁物,茶也是禁物,販賣的人難道還少了?就是從交趾來的鹽,千百斤地賣到附近的山裏,那些商人大把銀錢入袋,吃的是山珍海味,懷裏抱的是嬌妻美妾,哪個把他們怎麽樣?這個年頭,隻要有路子把貨賣出去,就有享不盡的富貴,哪個管你賣的是什麽!”


    黑臉漢子這話說出來,田二和丘娘子都不由心動。邕州地處邊陲,走私禁物從來就很猖獗,交趾產的鹽甚至都能賣到邕州城不遠的地方,尤其是山裏的蠻人,哪個會把朝廷法禁當迴事。


    “你們兩個,果然有門路?”


    黑臉漢子看著田二,重重點頭:“你們隻要把貨物從提舉司買出來!”


    “你們到底要買什麽?後邊東家是哪個?”


    黑臉漢子不迴答他,看著包袱外麵的金銀,沉聲道:“邕州左近,能產大量金砂的地方是哪裏?我們東家就是跟那裏做生意的!”


    “廣源州!”


    田二和丘娘子對視一眼,心中雪亮。都傳說廣源州那裏有條金河,河底鋪滿了金砂,隨便去撿,怎麽也撿不完。那裏的金子不值錢,就看你有沒有本事運貨物進去換出來。這兩年儂家在廣源州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全靠了那裏取之不竭的砂金。


    銀色的月光從天上灑下來,帶著清涼的氣息。院子裏的竹林被月光抹上了一層銀邊,更顯清雅。竹林邊的芭蕉在這銀色月光裏隨著微風婀娜起舞,把地上的影子攪得斑駁零碎。


    徐平把手裏的文牘放下,出了口氣,看看旁邊不遠還在收拾桌上紙張的段雲潔,對她道:“中書旨意下來,不但邕州的身丁米免了,整個廣南西路的也一起免了。還好裏麵說得明白,這次閏年圖裏不需要改,省了我們許多事。”


    段雲潔輕聲道:“這樣最好,今天可算是忙完了。”


    “是啊,這些日子在家都忙壞了。多虧了你,不然我一個人,隻怕還要拖上些時候。”


    徐平說著,站起身來,走到段雲潔身邊。


    段雲潔把桌上的東西擺好,輕輕笑了笑:“我一個閑人,不過幫著打雜罷了,又哪裏能真幫上什麽。”


    明亮的燈光照光段雲潔烏黑的秀發,由於作男子裝束挽著髻,她柔長白淨的脖頸就在徐平麵前,曲線完美之極。


    燈光裏這個身影在徐平眼裏有些恍惚,讓他產生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幾個月的朝夕相處,麵對這樣一個完美之極的年輕女子,徐平的心腸也不是鐵打的,在心靈的最深處難免有一些心動。


    天聖九年,徐平虛歲二十二歲,前世還在大學裏埋頭讀書,愛情的種子剛剛開始萌芽,隻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意識。


    這個世界,他卻已經是從七品太常博士,大州通判,年入數百萬貫的蔗糖務的提舉官,一言可決人生死。他的女兒已經四歲,妻子的樣子甚至在夢裏都已經看不清晰,愛情隻是在他生命的路途上留下一個淡淡的影子。


    但眼前這個總是裝作男人的女人,還是讓他有一點心動。


    段雲潔直起身來,好像沒發現徐平站在她的身後,隨口說道:“通判免了本路身丁米,雖然也沒多少,總是德政,百姓會記著你的。”


    “再少也是口糧,到那青黃不接的時候,有的人家說不定就因為多了這一把米就能挨下去。嗨,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事情做得也有意思些。”


    “沒什麽,你說的本來就不錯,窮苦人家有時候一把米就是一條命。”


    段雲潔說著,輕輕扭轉身子,走兩步站到門口。她從沒迴頭看徐平一眼,好像不知他就在自己身後,動作卻剛好躲開。


    自漢朝開始征收人口稅,宋初國家初立,新統一的南方各路依前朝舊例依然征收,稱為身丁錢。到了真宗朝,正式黜免南方各路身丁錢,人口稅在宋朝正式取消。但種種原因,一些其他名目的人口稅保留下來,比如兩廣的身丁米,南方某些地方的身丁鹽,僅因為名稱有別成了漏網這魚。地方官吏當然沒有取消的動力,一直相沿很久。徐平也是編閏年誌才注意到這一名目,邕州不差這一點錢糧,幹脆上個奏章全部取消,連帶整個廣西也一起免了。


    大宋不收身丁錢,倒不是說就真不收人口稅了,而是換了一種方式,比如鹽和茶的專賣,就是間接的人口稅。宋朝專賣品眾多,但意義卻不一樣,以大宗來說,茶鹽專賣是間接人口稅,酒的專賣是奢侈品稅。從帝王到官吏對這一點都有認識,所以茶價鹽價的波動往往引起朝野震動,牽涉極廣,酒價波動卻沒人在意,隻要朝廷收入不少就算完美。至於民間嫌貴,以官僚的話說,嫌貴不喝就好了,不喝酒又餓不死人。


    月華如水,把整個天地都妝上了一層夢幻的色彩。


    段雲潔扶著門框,看著這迷人白月色,目光有些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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