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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邕州既是夏季,又是雨季,天氣悶熱而又潮濕,是最難熬的季節。


    徐平已經搬到了太平寨,主持這裏的蔗糖務。一個新機構開始的事情千頭萬緒,人員的招募,各級官吏的安排,新田地的開墾,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上午,徐平坐在蔗糖務的長官廳裏,看著手裏的信出了一會神。


    信是王素寫來的,說自己一個外甥中了本科進士,指射了同提舉邕州蔗糖務的差使,托徐平關照一下。


    信的語氣很平淡,說得也很簡單,與一般的同年往來書信沒什麽區別,但徐平總覺得有些沒說出來的東西在裏麵。


    王家是北宋一朝新崛起的大族,尤其是王旦主政多年,根深葉茂,不說現在宰執大臣很多都是從他手裏提拔起來,就是太後與皇上也看王家的人與其他人不同,很有些通家之誼的世俗情感在裏麵。


    這樣的一個大家族,會讓自己的親戚來邕州這個鬼地方?


    更何況來人韓綜也不是平常出身,父親韓億,娶的是王素的姐姐,鹹平五年進士,現以樞密直學士判大理寺。這樣的出身,來邕州幹什麽?


    認真地說,同提舉邕州蔗糖務是個好差使,但邕州這個地方太差了,想當年徐平來的時候母親張三娘哭得要死要活,來這裏可是冒生命危險的。


    按慣例,每年收入三萬貫以上的監務不會讓地方官兼提舉,應該由朝廷派京朝官來主持。邕州蔗糖務的規模遠超這個數字,全是因為徐平一手發展起來,看他麵子才由邕州通判兼職。等他卸任,朝廷必然派新的官員來任職,與邕州地方脫開關係。那個時候,作為副職的同提舉就極有可能扶正,以邕州蔗糖務的規模,還有可能超階升遷,是仕途不錯的跳板。


    可韓綜與平常寒門進士不同,他早就通過蔭補得官,中進士前已升遷為大理評事,有進士出身直接就可以做大州的通判了。他的資曆,他的出身,根本不需要來這裏鍍金,來這裏圖什麽?


    他們圖個什麽呢?徐平很煩惱,自己當年要不是被審官院嚇住了,打死也不來這個鬼地方,這些大族子弟怎麽反而這麽熱衷?


    不僅僅是一個韓綜,知州曹克明也已經確定幾個月後離任。因為荊南梅山蠻鬧事,他被調去任潭州知州。譚州就是後世的長沙,不過這個時候還沒有後世的繁華,周邊全是苗蠻,並不比邕州的形勢好到哪裏。


    接替曹克明的是現在的宜州知州馮伸己,多帶了邕、欽、廉三州巡檢的職銜。馮伸己的父親是故去的宰相馮拯,又一個大家族出身的子弟。


    與曹克明雖然也有點小矛盾,但總體上徐平與他合作還算愉快。不過他在邕州前前後後任知州十幾年,調走純屬正常。可調走一個出身不高的曹克明,換來的搭檔和副手都是出身豪門,令無根無底的徐平很失落。


    在嶺南做官,想一任之後就脫身可不容易,徐平掛上了蔗糖務提舉的兼職,最少還要做一任,哪知又碰上了這種局麵。


    徐平很煩惱。


    譚虎在外麵稟報:“通判,李安仁一行已經到了,正在前廳等候!”


    徐平迴過神來,隨口應道:“哦,讓他們稍待,我馬上就到。”


    此時徐平的待遇已經超過了知州,隨身兵士增加到了近百人,譚虎也水漲船高,加官進爵,授本官三班借職,正式有了官身。升了官,事務也多,徐平的一應雜事幾乎都是譚虎在管,反而不如無官一身輕的高大全和孫七郎逍遙。


    把手裏的信收起來,徐平歎了口氣。官場就像一張網,自己不知覺地漸漸被粘在了這張網上。官場又是個大泥潭,呆得越久,陷得越深。


    這種日子他很不喜歡,又不知道怎麽擺脫。


    前麵客廳裏,李安仁一見到徐平從後麵轉出來,眼睛發亮,急忙起身行禮:“學生見過通判,恭喜通判步步高升。”


    徐平的本官已升至殿中丞,進入朝官序列。同一屆進士裏,除了狀元王堯臣,徐平和改知榆次縣的文彥博同為殿中丞緊隨其後,越過了剛升為太子中允的韓琦,進入了第一梯隊。天聖五年的進士同年,前麵三人隱隱已經成為領袖,隻是徐平僻處天南,與同年來往不多,影響力比王堯臣和文彥博差得遠。


    徐平坐下,看還有三人與李安仁站在一起,一個蠻人少年李信是見過的,其他兩人年齡也不大,卻是第一次見麵。


    李安仁急忙介紹:“這位李信,通判在邕州是見過的。這一位是波州知州長子李道李衙內,還是第一次出波州。”


    兩人一起向徐平見禮。


    李信上次吃了點苦頭,看徐平的樣子還有些怯怯的,李道則要從容得多。


    李安仁又指著另一人道:“這一位是田州知州長子黃楷衙內。”


    田楷一樣行禮,神情更加倨傲一些。


    徐平點頭:“都一起坐吧。”


    四人告罪謝過坐下。


    徐平道:“這次找你們來是有事情商量,因為是做生意,叫了李安仁一起過來。你們都是本州知州最信得過的人,想來能夠做主吧?”


    黃楷和李道一起點頭:“當然能!”


    “直說了吧,我這裏蔗糖務新開,需要大量馬匹,田州和波州都是大州,又在要道上,事情便想托給你們。如何?”


    黃楷道:“些許小事,怎麽敢勞動上官把我們叫來親自吩咐!田州到邕州的路大半已通,隻要上官吩咐一聲,多少馬都能從大理販來!”


    田州是大州,又在邊疆,挨著特磨道,與大理來往最方便。往年從大理販馬,一直是一路走田州,沿右江而下到邕州,另一路則走廣源州,過波州之後再分賣到各地。現在廣源州被儂存富占據,道路不通,大多都要靠田州了。


    徐平點點對頭:“那就好。”


    黃楷這才小聲問道:“不知上官這裏每年要多少馬匹?”


    “越多越好,不過怎麽也不能少於一千五百匹吧。”


    聽徐平淡淡地說出這個數字,黃楷張大了嘴,一下怔在那裏,過了一會才道:“這——這數量有些大了,一年就要數萬貫,田州哪裏有這麽多本錢?”


    徐平看看一直冷在一邊的李道:“這不還有波州嗎。”


    李道先是一喜,接著神色一黯:“波州還沒有田州的本錢厚,再說還有廣源州阻路,這生意卻有些不好做。”


    “本錢好說,我可以用白糖先預付給你們一些,就是不知你們能不能把這生意做下來。一兩千匹馬,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就看你們用不用心了。”


    徐平的表情一直沒什麽變化,李道和黃楷兩人也拿不準他心裏是怎麽想的,尤其擔心這生意黃了徐平再去找其他路子。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咬牙點了點頭:“上官答應預付本錢,這生意我們勉強就能做。再說上官開了金口,多少難處我們也不能迴絕,一千五百匹就一千五百匹,總要替上官把馬趕到邕州來。”


    徐平點頭,沒有說什麽,隻是看著兩人。


    買馬一是蔗糖務確實要用,再一個則是因為這兩年廣源州著實咄咄逼人,不得不想辦法限製一下。大理能夠賣出來的馬總是有限的,徐平這裏買了來其他地方就要減少,尤其是廣源州那裏。哪怕大理的馬能夠供應上,價錢也會抬上去,廣源州有多少沙金可以從河裏撈,哪裏能跟年年增長的白糖財富相比。


    曹克明要調走了,馮伸己到底不熟悉,徐平隻好暫時連右江那裏一起管了起來。現在他的本官已可與知州平起平坐,再加上提舉蔗糖務,在職務上實際已經淩駕於知州之上,並不算是擅權。


    仁宗朝還是有不少通判本官高於知州的,甚至有的通判是任過知州的,職責劃分並不明確,還要看兩人的相處。


    李道和黃楷被徐平看得心裏發虛,李信在一邊手足無措,氣氛一下沉悶下來,李安仁覺得有些尷尬。


    突然,徐平對兩人道:“你們說得好,做著朝廷的官,就要朝廷排憂解難。放心,對於心向朝廷的人,朝廷一樣不會虧待了你們。如今邕州市價,大理馬一匹約二十貫到三十貫,今年先定一千五百匹,每兩個月五百匹。我先付你們一半的本錢,要糖要鹽還是緞匹你們自己決定。馬價兩種算法,一種現在就定死,合馬格的統一二十五貫一匹,不管市價如何,我都按這價付錢。還有一種是隨行就市,馬到了按市價算錢,你們覺得如何?”


    兩人一起道:“一切依上官吩咐!”


    徐平點頭:“價錢怎麽算你們想好了沒有?能不能做得了主?”


    李道和黃楷對視了一眼,俱有些猶豫。


    徐平笑了笑:“現在決定不了也不要緊,可以考慮清楚再跟我說。但是,一旦定下來就不要反複,需知朝廷做事都有規程,最忌諱婆婆媽媽!”


    “上官恩典,我們明白!”


    對於兩州來說最有利的自然是固定價格,不然徐平可以用手裏的馬匹操縱市價,再者販來的馬多了市價也會自然下降。不過在徐平想來,黃家和李家大多還是會選擇隨行就市,無他,怕自己吃虧而已。這些人小便宜占習貫了,大賬卻算不過來,徐平讓他自己選擇,也不算坑他們。


    大的方向談定,剩下的小事自然有下麵公吏去談,徐平還沒有那麽多閑功夫跟他們什麽都說。交待過了,便把這一層揭過。


    喝了口茶,徐平又對兩人道:“販馬雖然是生意,朝廷借重你們的地方還是不少,說吧,你們希望朝廷給你們獎賞什麽?”


    話一出口,李道和黃楷兩人都是眼睛一亮,徐平隻作沒看見。


    奈何兩人隻是興奮,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開口說話。


    這種時候,就用著李安仁了,他站起身來,向徐平行禮道:“通判,來之前兩州知州向學生提過,他們為朝廷做事,難免穿州過縣,現在的身任有些尷尬,隻怕其他土州土縣要找他們麻煩。”


    徐平不動聲色:“那他們要怎樣?”


    “兩州知州的意思,希望朝廷授他們正任刺史,也好節製周邊,安撫地方。再者最近時間廣源州勢大,有了刺史職銜,也能與儂家抗衡。”


    徐平看了看幾人,似笑非笑地道:“你們可知道,本朝的刺史是個什麽意思?可知道正任刺史的州是個什麽情況?”


    黃楷搶著說:“唐朝時候,我們黃家就是田州刺史!”


    “你讓本朝,封你們前朝的官?”徐平看著黃楷,幾乎要笑出來。


    黃楷被徐平看得很不自然,猶自嘴硬:“本朝也有刺史,別欺負我是蠻人,就不懂本朝官製!”


    徐平點頭:“不錯,本朝確實有刺史,不過凡有刺史在任,政務全都委通判處理。那你們願不願意,朝廷向你們兩州裏派通判去?”


    縣的主官有縣令和知縣,州的主官也分刺史和知州,不過與縣不同,刺史在任的州必設通判,而且權責放大,監視和強力牽製刺史。說開了,刺史是晚唐五代的藩鎮官,宋朝不允許藩鎮存在,再是得寵的刺史,也不允許獨掌一方大權。這一是防止割據,再一個是朝廷終究不相信武臣治理民政的能力。此時還有不少州是不設通判的,但刺史在任的州和武臣任知州的州,除極特殊的情況,都會設置通判管理民政。當然也不是政務全委通判,這隻是徐平嚇他們兩個,刺史位高爵顯,又大多是皇親國戚,通判也隻能牽製而已。


    黃楷和李道聽了徐平的話,對視一眼,俱都憤憤不平,卻不敢迴嘴。


    兩州要做正任刺史,一是名正言順地鞏固自己的權威,再一個是循前朝故例,節製周圍的土州土縣,擴大自己的勢力。這偏偏是宋朝最忌諱的,要做就得自己足夠能打,朝廷奈何不了你,別說刺史,節度使也能做。比如以前的交趾,比如以前的黨項,就都是實任的節度使,半獨立的地位。再有能耐,實任的國王也能做,比如現在的交趾。


    總而言之,你得有能耐實際獨立才行。這兩州也配?


    徐平搖搖頭:“人貴有自知之明,你們為朝廷做事,朝廷也不曾虧待了你們。切要記住,不要提那些不著邊際的條件,不然會吃苦頭的!”


    李道和黃楷都不說話。


    徐平冷笑一聲:“話我說在這裏,老老實實為朝廷管理地方,不要做割據一方的夢。不然的話,刀到了你們頭上,不要怪我言之不預,不教而誅!”


    李安仁見氣氛尷尬,急忙圓場道:“通判說得重了,兩州也是不明白朝廷典製,隨口提一提而已。現在明白了,就不會再有那些想法了。”


    徐平看著李安仁道:“他們不明白,你是過了發解試的,理應明白,以後有了空閑多教教他們。好了,該說的已經說過,我這裏準備了酒筵,大家坐下來喝兩杯,不痛快的事情就不要記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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