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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兵馬數量雖然不多,但在邕州集中起來並不容易,整整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才在邕州城集結完畢。為了這一千正規戰兵,邕州與賓州、橫州和欽州交界的幾處山寨巡檢,全都換成了另三州的廂兵。邕州本州兵馬,除了州城,大多駐於深入蠻人地區的永平寨和太平寨,那裏的兵馬又是不能動的,正規軍隊就顯得捉襟見肘。


    曹克明完成軍隊調動,已經到了十月上旬。


    這天夜裏,徐平讓所有出外做工的人員都早早返迴休息,如和縣全境宵禁。直至到了半夜,值勤的土兵在有住戶的地方巡邏,嚴禁屬下百姓出門。一千集結好的廂軍由本州兵馬都監押陣,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如和境內的巡檢寨。


    文臣任知州的地方,知州一般都兼兵馬都監,所謂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曹克明是武臣,又兼提舉溪峒事,邕州另有寧都監管軍。自進入巡檢寨,寧都監便留在了那裏,緊閉寨門,默默等待著機會。


    這種事情完全瞞住人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就傳開夜裏發生了大事,但具體事情都說不清楚,有人說是巡檢兵換防,有人說是上邊有大官下來巡視,紛紛揚揚。過了十天左右,如和縣跟往常一樣,什麽都沒有發生,消息也就淡了。


    忠州這裏還沒有結果,徐平和曹克明聯名的要把福建路更戍廂軍留下來的奏章已經到了京城。


    中書北邊的樞密院此時地方狹小,兵、吏、戶、禮四房擠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官吏穿梭其中,處理著四方來的各種文牘。此時廂軍還隸在樞密院,神宗元豐時候才劃到兵部管下,管轄事務尤其雜亂。


    長官議事廳外麵,範雍籠著袖子,悠閑地看著樹枝上麵旋轉的枯葉。


    “呯!”


    房裏麵傳出來摔杯子的聲音,範雍挑了挑眉毛,嘴角露出笑意。


    “喪家狗!這隻喪家狗竟然敢指著老夫鼻子罵!直娘賊,他的恩主丁謂還在雷州漚著呢!竟然敢如此猖狂!”


    樞密使張耆怒發衝冠,氣喘籲籲地扶著桌子,眼睛都紅了。


    旁邊的樞密副使夏竦和薑遵麵麵相覷,也都不知該說什麽好。


    事情怎麽會成了這個樣子?實在是想破頭也想不明白。


    本來就是一件小事,邕州要把廣南西路的更戍廂軍留下來,樞密院當然不同意,這得給他們帶來多少麻煩,多做多少事,腦子正常都會反對。


    禦前聚議的時候,中書卻傾向於三司,與樞密院意見不合。按慣例,太後和皇上讓他們朝後與三司聚議,統一意見再上奏。


    張耆信心滿滿,自己肯定能說服別人。樞密院這邊,除了自己,三位副使,夏竦和薑遵都是靠巴結太後或其身邊人上位,與自己是同一條戰線。惟有另一位副使範雍態度曖昧,他去年還是三司使,念故舊同僚之情,這種態度可以理解,但也不會正麵反對自己的長官。


    中書那裏,宰相呂夷簡心深似海,沒人能猜到他想什麽。但他對太後的態度一向恭順,想來不會把自己這位太後身邊舊人往死了得罪。


    參知政事薛奎,同範雍一樣,也是剛從三司使上位,也主要是他,堅持三司使寇瑊的意見,是挑起爭論的主力。


    參知政事陳堯佐,性格一向特立獨行,走的剛猛狠辣的路子,一旦認了死理誰的麵子都不給。不過禦前他沒有表明態度,平常與呂夷簡的關係不錯,應該還是看宰相的風向。


    另一位參知政事王曙,由禦史中丞升上來。禦史中丞、三司使、翰林學士、知開封府是北宋升宰執的跳板,向來稱為四入頭。在禦史任上,王曙對張耆沒少冷嘲熱諷,但那純因為禦史就是幹這個的,兩人沒有深仇大恨。他與寇瑊的關係就不同了。王曙是寇準的女婿,寇瑊是丁謂的走狗,兩人那可真正是生死大仇,一見麵都跟烏眼雞似的。


    這種局麵,在張耆想來,所謂聚議就是走個過場,大家一起把薛奎的意見壓下去就好了,三兩句話就會談完。


    萬萬沒想到,政事堂裏寇瑊竟敢指著他的鼻子開罵,中書那邊宰相和各參政像沒事人一樣,圍觀他出醜。


    張耆什麽出身?十一歲入東宮藩邸侍奉真宗皇帝,腦袋瓜子靈得一轉三個彎,武臣出身,沒有戰功一樣做到樞密使。想當年劉太後把真宗皇帝迷得神魂顛倒,惹惱了太宗,逼著真宗把劉太後送出門去。那些年月劉太後可就住在他家裏,直至真宗登位才又招迴宮去。跟太後這是什麽交情?大宋天下,現在還是太後的天下,這天下哪個敢跟他張耆猖狂!


    寇瑊這隻喪家狗今天簡直是要造反了!


    更加不可思議的,最後竟然是寇瑊贏了,樞密院乖乖配合三司。張耆從政事堂出來,隻覺得頭就像要炸了一樣,這整個世界都瘋了。


    寇瑊指著他罵沒人管,獨相天下的呂夷簡就像沒看見一樣,惟有兩位副使夏竦和薑遵幫他說上兩句,與寇瑊不共戴天的王曙一言不發。他現在才想明白,中書那邊呂夷簡必定早通過氣了,擺明了要出他的醜。


    寇瑊罵得過癮,張耆但凡迴一句,其他人立即上來攔著,你老大年紀了動不動生氣多不好。直娘賊,政事堂裏可有一位年紀小的?


    這個時候範雍的態度就要命了。


    張耆一推托,說樞密院這裏有多**煩,這事做不來,範雍馬上來一句其實也不難做,連怎麽做的步驟都說得一清二楚。


    還能怎麽辦?


    最後呂夷簡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邕州這兩年白糖運銷各處,對朝廷財政補益甚多,隻可酬賞不可裁抑,算把事情定下來了。


    宋朝單論一位宰相的權力可能不大,中書的權威卻極重。尤其在這個時候,二聖在位,日月當空,呂夷簡又是獨相,太後也得小心著應付。


    張耆最後的掙紮就是個笑話。


    陳堯佐倒是沒罵他,但說的話比寇瑊罵的還難聽,幾乎讓他下不來台。


    還能怎樣?捊袖子開打?他們三個加起來也打不過一個陳堯佐。


    範雍沒有隨著那三位進門,一個人站在門外看風景,悠閑自得。前兩天京師地震,這年月是天變哪,那三位還沒明白,大宋的天要變了。


    張耆氣昏了腦子,連奏章上署的什麽名字都沒在意,其他幾位此時大宋的頂尖人物,可沒他那麽大的心,徐平的出身不少人還惦記著呢。


    太後已經老了,前些年還有人怕她是大宋的武則天,後兩年又有人擔心她是大宋的呂後。現在,範雍笑著搖搖頭,有腦子的都開始安排後路了。


    太後一去,那位守先帝陵的李順容可就再沒人敢瞞著皇帝了,徐平跟李順容的親弟弟李用和好得一家人一樣。別說張耆隻是侍奉過劉太後,就是劉太後的親弟弟也不行啊,親生的跟養母能是一迴事?


    徐平這個邊疆小官,在知情人眼裏可是一棵參天大樹,哪怕自己得不到什麽好處,也給子孫留下門路。


    寇瑊失心瘋一樣跟張耆對著幹,那是交的投名狀,他曾經錯上了丁謂那條賊船,這一迴無論如何不能踏空了。


    這個秘密不是所有宰執都知道,夏竦和薑遵兩個肯定不知道,不然以他們兩個精得跟猴一樣地善於鑽營,這件事哪會去抱張耆的大腿。中書那邊多少人知道範雍不清楚,宰相呂夷簡肯定是知道的,他在宮裏有耳目不是秘密。


    有呂夷簡護著,寇瑊也根本不怕張耆報複。


    樞密院是兩宋惟一的一個以分宰相權力為目的長期設置的機構,有個一官半職的都明白這一點。三司雖然號稱計相,但實際上是中書屬下,無論人事還是具體事務宰相可以直接插手。


    到了真宗朝,樞密院的獨立性也不複存在。政事堂合議的製度使宰相又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樞密院事務,宰相重新又變成了事無不統。


    現在的局勢,除非把丁謂招迴來,宰相位子上呂夷簡無可取代。可真把丁謂招迴來,那局麵——所有人肯定還是覺得呂夷簡當政好。張耆受點委屈算什麽,為了大局,他就該老實夾著尾巴做人。


    中原已到深秋,邕州卻是綠草茵茵,繁花似錦。


    朝堂的風雲傳不到邕州這個偏僻地方,徐平也渾然不知有人在惦記著他。


    靠著大榕樹,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徐平看著手裏的家信,一遍又一遍,舍不得放下。


    林素娘出息了,都學會寫詩詞了。


    “蕭瑟秋風殘夢破,從來女兒多情。當年柳下看黃鶯。故園風雨後,攜手數晴蜓。


    夜半更深人不寐,閑拍幼女叮嚀。牙牙學語問父名。阿爹官嶺外,阿爹在歸程。”


    這首《臨江仙》哪裏合適哪裏不合適徐平懶得深究,林素娘畢竟是初學嗎。再者說了,這種夫婦之間的情趣,就像他前世妻子在視頻裏唱首情歌,哪個丈夫會拿著曲譜去看跑調了沒。


    要的就是夫妻之間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思。


    家有嬌妻,女兒正學說話,自己卻在這荒山野嶺不能見上一麵,這破官徐平突然有點當夠了。


    正在徐平無限遐思的時候,譚虎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報通判,申峒來人稟報,忠州知州黃承祥帶人進攻申峒!”


    徐平的漫天溫柔瞬間被扔到了九天雲外,從地上一下蹦起來:“事情怎麽這麽突然?黃從富怎麽辦事的,事前不來通報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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