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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怕下雨的時候,偏偏下起雨來。太陽從西邊一落下去,東邊就飄了一塊雨雲過來,劈裏啪啦下了一夜,第二天不但沒有停,還越下越大了。


    徐平站在門口,看著連綿不絕的雨幕,深深歎了口氣。這就是天不遂人願吧,眼看著今年要有個好收成,卻在雨季將要結束的時候下這種大雨。得了雨水甘蔗就要長,必須停上幾天雨停了才能接著收,人隻能看著幹著急。


    黃天彪披著蓑衣,看高大全和孫七郎迎麵走來,高聲道:“七郎,高大全,我們一起吃酒去!鎮上新開了一家酒樓,天天都有雪花一樣的牛肉,你們中原人可是沒得吃,不要錯過了。這樣的大雨,地裏也沒什麽活幹,吃罷了酒一起捉幾條好魚迴來!”


    高大全搖了搖頭:“黃縣尉自己去吧,官人吩咐了我們還有活幹。我們這些人,哪裏能像縣尉那樣逍遙。”


    黃天彪跺了一下腳:“可惜了你們兩個,雨天也不得閑!我一個人酒肉吃起來悶,去找譚節級,你們兩個跟著通判幹活,他不就閑下來了?”


    說完,轉身快步向著譚虎的住處走去。


    高大全和孫七郎兩個對視一眼,一起歎了口氣。


    附近越來越熱鬧了,酒樓客棧茶館都開了起來,如和縣城和徐平駐地之間形成了一個繁華的鎮子。最近到了榨糖季,零散商人開始入駐,要販今年新出的白糖出去賣,貨物要的就是個新鮮,生意講究的就是個早到。


    商人來的多了,酒樓就講究起來,有了唱曲兒的女妓,有了講究客人用的銀杯銀盞。最近些日子,鎮外的空地上靠著河邊又建了一處瓦子,裏麵諸般雜耍,引的遠近的人來看。


    這周圍是徐平的地盤,為了招人來定下暫不收稅,附近山裏的好幾個蠻族峒主都聚了過來,稱這處小小市鎮為嶺南“小開封”。雖然整個市鎮的麵積還沒有開封城裏一處州西瓦子大,卻並不妨礙人們在這裏想象京城的繁華。


    黃天彪愛吃愛玩愛鬧的個性,出了這家酒樓進那家,早快把家在哪裏都忘記了。最近一個月搭上了一個從梧州流落過來唱曲兒的,著了魔一樣一天不見就渾身不自在,更是天天泡在鎮上。


    高大全和孫七郎可沒這種好命,閑的時候還能跟著瘋一下,忙起來哪裏能夠得閑。徐平把他們兩個千萬裏外招過來,可不是讓他來旅遊,各種雜事都要他們來做,誰讓他們兩個用起來比其他人都要順手呢。


    到了造紙的大棚子裏,孫七郎去調試機器,轉頭問高大全:“對了,官人是不是說今天要把紙造厚一點?”


    “沒錯!你上點心,搞上一次兩次最好就做出來。早弄好了,我們還可以去鎮上快活一下。別看今天下雨,要知道這種天氣大家才都閑下來,鎮上人山人海的才熱鬧。”


    孫七郎笑道:“你莫不是跟黃天彪一樣看上了鎮上哪個小娘?還別說,最近來了幾個從荊南流落過來唱曲的,長得還真水靈!”


    “你以為哪個都跟你一樣?到了鎮上就去看女人!最近瓦子裏來個說三分的,比京城裏助教說的都不差,我正要去聽呢!”


    “這裏也有說三分的?”


    高大全扭頭,看見徐平從外麵進來,急忙道:“有啊,真沒想到,說得好著呢,活靈活現。聽說這助教以前在撫州,也不知怎麽就流落到這裏來。”


    徐平點頭道:“倒是難的,什麽時候你帶我也去聽一聽。這些人跟平常的雜耍不同,說的是忠臣良將,能夠教化風俗。”


    高大全應了聲是,剛提起來要與徐平討論曹劉故事的興致一下散了。官人這通判當得可真上心,聽個故事也想到教化風俗。


    徐平倒沒在意,他是想聽聽現在的三國故事與自己知道的差多少,以前在京城裏沒有心情,現在倒是有了興致。隻要有說書的,就有專門說三國故事的說三分,而且態度鮮明,宋人尊劉貶曹,聽見曹操勝了恨得咬牙切齒,劉備落難就有人聽著掉眼淚,比後人入戲得多。


    在凳子上坐了,徐平又道:“其實七郎說得也不算錯,你們兩個都過三十歲了,年紀不小,沒事多出去轉轉。如果遇上合心的女子,成家立業也是應該的。錢財不用擔心,一切有我,總不會讓你們丟了臉麵。”


    孫七郎道:“官人你可把我說老了,明明我隻有二十八歲,高大全才三十多了呢!偏偏是他不急!”


    徐平笑道:“我怎麽記得在中牟的時候你就二十八了,還羨慕人家呂鬆來著。算了,不計較這個,早點物色個人成家才是真的,也不用在意什麽蠻人漢人,隻要性子合得來,就早早定下,我作主給你們把事辦了。”


    高大全在女人的事上不怎麽上心,說起這些他就不愛聽,對那邊站著聽得入神的孫七郎道:“七郎,你調好沒有?”


    “好了!好了!”


    聽見孫七郎說好,徐平把站在一邊的隨身兵士叫了過來,對高大全道:“今天你招唿著他們幹活,譚虎請了假,說是家裏來了客人,要到鎮上去招待人家。他常年離家,也不容易,你們兩個要體諒。”


    高大全應聲是,看了孫七郎一眼,背過身強忍著不笑出來。譚虎果然比他們兩個有種,竟然敢編謊話請假跟黃天彪去喝酒,晚上等他迴來,兩人非好好宰他一頓不可。


    下邊的人說些無傷大雅的謊話,徐平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也懶得分清,做人有的時候就要難得糊塗。大節上徐平把得緊,這些小節有時候就任憑他們胡鬧,把下人管得死死的,天天提心吊膽,並不是什麽好事。


    高大全指揮著熱了火道,徐平又吩咐溫度高一些,今天要造的紙厚。


    準備妥當,有兵士提了紙漿過來,孫七郎慢慢搖動機器。紙太厚了,紙漿總是掛不住,出來的紙怎麽也連貫不了。


    孫七郎一邊調試,一邊問徐平:“官人,怎麽突然製這麽厚的紙張?”


    徐平搖頭:“沒辦法,那麽多白糖,用什麽裝著運出去?再像去年一樣用桶用箱裝,邕州可是做不來了。這紙造出來,桐油裏浸過了,做成紙袋就用來裝糖,外麵再套一層麻袋,飄洋過海也不怕它。”


    調調試試,試試調調,本來以為不麻煩的事,竟然一直弄到大下午才穩定地連續出紙。


    徐平看看外麵,雨依然下個不停,對高大全和孫七郎道:“你們兩個累了一天,今天就到這裏吧。沒事多到鎮上走走,不用老憋在家裏。”


    孫七郎一邊擦手,一邊接口:“官人說的是,我平時也是這麽跟高大全說的,耐何他像個木頭一樣聽不進去。高大全,你可聽見了,官人讓你多到外麵逛一逛,找個媳婦什麽的。一會跟我到鎮上去,你請客啊!”


    高大全也懶得理孫七郎,把周圍的東西收拾整齊,兩人告別徐平。


    出了棚子,孫七郎一把拉住高大全:“你說,黃天彪和譚虎兩個還在不在鎮上?我們趕去好壞吃譚虎一個月俸祿!”


    “且罷了,譚節級還要養家呢,能跟我們這樣亂花錢!”


    孫七郎邊走邊搖頭:“高大全,沒事你就跟我出去多走走吧。還養家,譚虎的俸祿每個月都吃喝得精光,養家靠的是我們官人給的賞錢。俸祿才幾個錢?他的賞錢跟我們兩個差不多的,最近家裏可是起了新房子。”


    高大全悶不作聲,不搭孫七郎的話。他們三個風花雪月,高大全沒那個愛好,除了喝酒,很少跟他們一起出去鬧。


    兩人從處住換了衣服出來,意氣風發,帶著大竹笠,披著蓑衣,穿著新編的草鞋,拽開大步就向門外走。


    到了門外,卻見秀秀在樹下打著油紙傘,鬼頭鬼腦向這邊看。


    孫七郎扯一嗓子:“秀秀,你怎麽又不聽話!官人說了下雨打雷,不要站在大樹底下,一道閃電下來,燒透了你的身子!”


    秀秀被嚇了一大跳,跺著腳對孫七郎道:“七哥,你不要再嚇我,這兩天我膽子小!”


    孫七郎好奇地嘟囔一句:“作怪,小丫頭今天怎麽這麽好說話?”


    秀秀對兩人招手:“你們過來,我有話對你們說。”


    兩人好奇,一起湊到秀秀站的樹下。


    看兩人到了近前,秀秀又猶豫起來,對孫七郎揮揮手:“七哥,你去玩吧,高大哥一個人就夠了。”


    越是這樣說,孫七郎越是不肯,總覺得秀秀是有什麽好事瞞著自己,湊上前道:“秀秀,有什麽好事你不能忘了七哥。雖然前兩年我不在,可不要忘了,不管是往年在中原,還是現在在這裏,你想要什麽好玩的都是七哥給你弄到手。有了什麽好處,你怎麽就向外趕我?”


    秀秀苦著臉道:“這次可沒有什麽好事情,我是要人幫我去蠻人那裏走一趟。高大哥又有力氣,身手又靈活,七哥你能行嗎?”


    “哎呀,你怎麽不早說?”孫七郎一下跳開,“蠻人那裏是好去的?罷了罷了,當我沒聽到,你們慢慢商量,我找黃縣尉吃酒去了!”


    話一說完,孫七郎轉身就向山下跑去。也虧他身手敏挗,下著雨濕滑的地竟然沒有摔倒。


    秀秀轉身可憐巴巴地看著高大全:“高大哥,你幫幫我好不好?你不會也跟七哥一樣扔下我跑吧?”


    高大全看著秀秀的樣子,歎了口氣:“算了,有什麽事你隻管說說看,小事我還能幫手,大事還是老實去告訴官人。”


    “別跟官人說,前天他才說了我,這麽多年頭一次說我!”提起這一點秀秀就忍不住想哭,“可是我又闖禍了!高大哥你幫我!”


    高大全隻能歎氣:“有什麽事你倒是說啊!”


    “前天,劉小妹姐姐找我,——因為她找我,我出來才被官人說的!——好了,我不說這個。劉姐姐說她哥哥生病了,她要迴去照顧哥哥,自己離開兩天,讓我不要跟別人說。如果兩天還沒迴來,才告訴官人要多待幾天。”


    高大全出了一口氣:“秀秀,這算什麽大事?這樣的雨天,劉小妹即使想迴來也走不了山路啊,你安心等兩天好了。”


    “可我剛問了來鎮裏的蠻人,劉姐姐的哥哥根本就沒病!”


    說到這裏,秀秀哇地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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