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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月底,沒有月亮,滿天的星星鋪在漆黑的天幕上,閃閃爍爍裝飾著神秘的天空。外麵水塘裏傳來陣陣哇鳴,一聲比一聲響,就在你好奇它們是不是要把天上的星星都震下來的時候,它們卻一下子停了,天地間突然一點聲音都沒有。草叢裏不知名的蟲子得到這空閑,歡快地叫起來,鼓聲一下子變成了悅耳的琴音,直到蛙聲再次起來,重複著這夏夜的樂曲。


    嶺南的夜寧靜而祥和,吹進院子的風帶著泥土的清香,和著水裏蒸騰出來的水草的氣息,舒服得從毛孔鑽進心靈。


    徐平在主位上坐下,旁邊坐著段方和黃天彪,三個僅有的朝廷命官。


    譚虎帶著徐平手下的隨身兵士提個大桶,一摞大瓷碗一一擺在下麵坐著的人麵前,滿滿倒上一大碗冰涼的酸梅湯。


    二三十個移民的小首領好奇地看著瓷碗,並不敢喝,小聲地交頭接耳。


    徐平笑笑高聲道:“這一碗湯招待你們,不是要送客,是因為這裏天氣炎熱,大家勞累一天,汗都還沒有幹透吧。一碗冰水,解解你們的暑氣!”


    下麵亂七八糟地響起一片道謝聲,一眾八閩子弟端起大碗,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大口,紛紛滋滋地吐著涼氣,感受著那種涼到心底的感覺。


    福建跟嶺南差不多的炎熱,這些人從小到大都沒嚐過冰水的滋味,喝過一口之後俱都新奇不已,互相交換著心得。


    不像明清時候端茶送客,宋人的習俗是迎客上茶,送客的時候上湯,與徐平前世的習慣倒是差不多,宴席最後的湯上來,大家也就知道該走了。徐平今天反著這個規矩來,是因為冰水在這一帶實在是個稀罕物,特意招待大家。


    冰是用硝石做的,最近賣糖賺了錢,徐平托人從北方運了一大批過來,先製冰水讓大家嚐嚐新鮮。這東西在東京城裏的夏天不稀奇,到處都有人家在賣,南方基本不產硝石,除了幾個特別繁華的大都市有,小地方可見不到。


    這個年代硝石產量最高的是京西路,尤其是汝州一帶,冬天白花花的到處都是。京城裏有火藥作,大量收購硝石做火藥,製成兵器供給軍隊。徐平買硝石當然也是**,不過不是用來當兵器,而是修整田地,開辟道路。


    這裏的地質不比徐平的中牟田莊,到處都是石頭,靠人力一點一點地去敲做到猴年馬月去,上火藥才是最有效率的辦法。至於造槍造炮去對付蠻人,徐平還沒那麽沒出息,跟蠻人對陣徐平的鄉兵都能做到一對二,最大的麻煩不是打不過他們,而是道路不便,打輸了向山林裏一躲就再找不見人。


    別說邕州管的蠻酋,就是南邊的交趾,隻要交通順暢也是想打就打。大宋在西南方向最大的麻煩不是戰力不夠,而是人口太少,不足以支撐大軍。全廣南西路管下人口不過二十萬出頭,還趕不上江淮地區的一個大州。桂州作為嶺南第一大州,人口密度甚至於兩倍於嶺南重鎮廣州,又占去一大部分,廣闊的其他地區都是離開州城沒多遠,便就是蠻荒。


    喝罷冰水,下麵的二三十人精神一下振作起來,興奮地看著徐平。


    徐平看著眾人掃視一遍,開口問道:“你們中有沒有在嶺南有親戚的?”


    七八個人站了起來道:“我們幾個有,不過都是在東路,應朝廷招募在那裏射種土地,也有好多年了。”


    徐平點點頭示意他們坐下。兩廣地區漢人有兩大來源,一是中原動亂沿著嶺南故道南遷,以桂州為最。第二大來源就是主要來自福建的射耕人,梅州潮州循州三州最多。射有點類似投標的意思,官府把標的明示,列出各種條件和優惠措施,符合條件的人指射,各地墾田大多都是用這種辦法。


    站在最後的一個夥子卻沒坐下,左右看了看,撓撓頭道:“我有一個表哥是在西路潯州,不過不是射種土地,他原來在那裏當廂軍,更戍的時候除了軍籍,沒迴家鄉,留在那裏。”


    “哦,你叫什麽名字?你表哥叫什麽名字?”徐平一下來了興趣,“他留在潯州多少年了?過得怎麽樣?”


    “迴上官,我叫彭叔儉,我表哥叫程齊,已經留在潯州六年了。至於過得怎麽樣,小的可說不好。不過我們都是建州人,家裏山多沒什麽地,總不至於比不過家鄉吧。”


    “好,你也坐下。過了今晚,我再找你說話。”


    張榮巡檢及其手下的更戍期也快到了,徐平早就打起他們主意。不管古今,還有比退役軍人更適合屯墾邊疆的。


    等大家全部坐好,徐平又問:“你們來了也有些日子了,在邕州這裏過得還習慣?幹活累不累?吃住如何?就跟你們以前的日子比。”


    問起這些,眾人便麵麵相覷,猶猶豫豫地沒人說話。


    徐平知道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些顧慮,說好的上麵長官滿意,迴去同伴們可不一定想的一樣。說些不好的,平時管著他們的人就坐在旁邊,心裏惦記上自己以後還有好日子過?


    “你們不需擔心,有什麽盡管直接說,找你們來就是想聽聽你們是怎麽想的,怎麽看在邕州的日子。不用怕得罪旁邊坐著的這些人,不管你們怎麽想都與他們無關,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沒點失誤也不可能,聽了你們的話才知道以後怎麽改,怎麽把事情做好。”


    徐平話說得再好聽,也沒人敢當真,一時有些冷場。


    外麵的青蛙鼓噪起來,喝下去的冰水涼氣散了,吹來的熱風雜著水氣,又悶又熱,使人心情愈加煩躁。


    徐平笑了笑,端起茶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搖頭道:“你們不說,我可就當你們都在這裏過得慣,吃得好睡得好,天堂一般的日子。等到以後如果吃了苦頭,可不要再報怨。”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不耐煩,站起來高聲道:“上官既然問起,我就直說。我叫宋成路,如果得罪了諸位官人,要拿捏我我就自認倒黴!”


    徐平笑道:“誰敢拿捏你我就拿捏他,你怕個什麽!”


    宋成路漲紅了臉,說道:“其實也沒什麽,主要是吃不慣。我們那裏人口味清淡,這裏的飯菜油重鹽重,實在難以下口!”


    “原來是這樣?這怨不得別人,口味是我定的,本來想的,這些日子又要開田插秧,又要開地種甘蔗,幹得都是重活。邕州地方天氣濕熱,出汗多,油重鹽重是補充養分和水分,不要虧空了你們的身子。”


    宋成路撓撓頭:“可——上官,我們真吃不慣!”


    “沒事,口味的事勉強不來。這樣吧,以後你們自己開火,口味你們自己把握,想吃什麽你們就自己做什麽。至於怎麽人力怎麽排,一個月每個人算多少錢,明天我們再談,如何?”


    宋成路看看四周,小聲道:“反正我這樣想,也不知別人的意思。”


    徐平高聲道:“別人還有要說的沒有?沒有可就這樣定了!”


    這些人平時聚在一起,什麽話不多?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想法,沒人開口。


    “好,吃的事情就這樣。還有什麽?”


    有人開了頭,也有了不錯的結果,氣氛便活躍起來。又有一個中年人站起來道:“小的也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平道:“痛快一點,有話直接說!”


    那人道:“邕州這裏發的工錢,我們不少人都攢下來,就是不知道怎麽寄迴家裏去,大家都不知道怎麽辦好。”


    一般來說,城裏麵維持基本的生活,成年人一天大約要二十文到三十文錢,徐平這裏環境又辛苦,活又重,除了管吃住外每人每月還發五百文錢,這個時代算是不錯的待遇。從福建路來的都是窮苦人家,平時苦日子過慣了,平時的花銷極小,這錢大多攢了下來。不過沒有匯兌業務,他們在這裏攢了錢沒地方用,家裏缺錢又花不上,不少人急得不行。


    徐平想了一下才說:“這件事情我不好一下迴複你,得等迴去與其他人商量,還得請示朝廷。盡量吧,爭取讓你們統一向家裏寄錢,使用飛票。不過你們得與這裏商量好,錢寄迴去之後他們怎麽領,可要仔細了。”


    自京城到各州,有三司管理的飛票業務,商人出城前把現錢交到三司屬下的交引鋪,領取憑證,到州之後憑票取錢,每貫收取二十文的收續費。


    宋初各地有錢禁,京城尤其嚴,有一段時間嚴禁攜帶超過數量的銅錢出城。現在雖然錢禁名存實亡,帶大量銅錢旅行也不現實,朝廷都曾經有過從荊湖北路運不到五千貫錢至京城,路費花掉近兩千貫的笑話,普通人就更加不用說。更不要說宋朝錢製複雜,不同的地方有銅錢有鐵錢,各地錢監鑄錢重量質量也稍有差別,零星匯兌起來極其麻煩。


    太祖時候針對飛錢曾有經明詔,各州見票必須在當天兌付成現錢,違者處罰,到現在這業務已經非常成熟了。


    不過在各州之間,除了一些大都市,並沒有廣泛的官辦匯兌業務,長途旅行還是以換成金銀緞匹等輕貨為主。就連廣南西路向朝廷上供,很多州都是換成金銀,不要說普通商旅了。


    徐平話出口,這事已經成了大半。他到底也是掌管一州財政的大員,朝廷不會連這點麵子都不給,底下的人都喜不自勝,議論紛紛。


    後麵的人提的都是蚊子叮蛤蟆咬之類,再無大事。


    這些移民隻來兩個多月的時間,本來在路上隻覺得是一步步走向地獄,再沒有活著迴家鄉的日子了,結果到了邕州,除了活重一點,吃得好住得好,每月還有錢發,比他們以前的日子還要好上許多,正在興頭上。這幾個月還處於蜜月期,心中沒有怨氣,沒有什麽尖銳的矛盾。


    這種樂觀氣氛甚至出乎徐平的意料,前世帶農民工離家幾十裏路幹活,一個個都怨氣衝天,沒想到這些人倒是好說話。卻不想這幫移民以前過的什麽日子,福建那個地方地狹人稠,但凡能種糧食,碗口大的地方都開墾出來,現在這種日子已經是他們以前夢裏的美好生活了。


    “說過你們不滿意的,就再說點別的。來了兩個多月,邕州的情況你們也都熟悉了,有什麽你們覺得可以做得更好?”


    “官人,我看這裏種的都是本地稻種,我們福建那裏都種占城稻,真宗皇帝還專門到福建買占城稻,讓各地都種呢。我們這裏能不能種?”


    一個明顯就是農民的中年人先開口,看起來就是種了好多年的地。


    徐平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過些日子我派人去福建買稻種。”


    這種事情徐平比他明白,占城稻是外來良種,先在福建廣泛種植,慢慢流布到其他地方。真宗的時候官府買稻種,推廣到江淮的廣大地區。


    占城稻對中國的水稻單產提高起到過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關鍵的倒不是良種,而是外來。不管什麽作物,單一品種長期種植都會退化,中國傳統的單株優選是能選出良種,但品種的長期退化無法避免,宋朝成為中國古代糧食作物單產的高峰就很能說明這一點。引進占城稻,後續數百年產生了無數本土良種,單產高峰出現在清朝,潛力消耗殆盡,開始緩慢退化。直到後來采用科學育種法,選出其它良種,才扭轉這一趨勢。小麥更加明顯,自漢朝通西域,引進外來的麥粟品種,本土品種開始改良,到宋朝達到高峰,也把外來品種的潛力耗盡。此後開始退化,到了民國年間,小麥的單產降到不足一百斤,隻能達到宋朝時候的一半多。單產重新提高要過了二十世紀中葉,依賴新的知識。


    說過稻種,又有人提出讓徐平嚴格封山,不要亂開山上的土地。這倒是提醒了徐平,這一帶山地丘陵多,水土保護還真是個大問題。福建缺少種糧食的土地,幾乎是無節製地開山,這個年代已經讓人吃到了苦頭。好在宋朝跟以前的朝代一樣,封山的製度還保持著,隻是執行嚴不嚴的問題。到了清朝中葉由於人口壓力開山禁,玉米種植迅速推廣,給環境造成了無法挽迴的破壞。中國內地大部分的原始森林,都是在那個時代被伐盡,到處是禿山。


    這是徐平專業知識的內容,農具是跟著農藝來的。二十五度以上的山坡既不適合種糧也不適合種果樹,隻能保持自然植被,倒是可以調查一下這周圍。


    後麵提的問題讓徐平有些啼笑皆非,先是有人說閑著沒事,能買的書也不多,徐平答應建個圖書館。這還算是正常,然後就有人說沒有酒樓,大家聚會一下也不方便。接著就有人提缺少娛樂,沒有勾欄瓦子,沒有唱曲的,更沒有個花枝招展的女妓陪著人聊聊天,生活索然無味。


    徐平看著麵前的二三十人越說越熱烈,提到女人眼裏到放出光來,哭笑不得地想,難不成自己還得在這裏建個風月場所?好像這也沒什麽,現在這樣幹的官府貌似還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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