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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有春天,無論是大江南北,嶺南塞外,相距雖萬裏之遙,都一樣的春暖花開,草長鷹飛,使遊人能夠沉醉在這春景裏,暫時忘記離鄉的淒苦。


    徐平騎在馬上,看著路邊不時閃出來的一樹樹桃花,伴著小河邊的楊柳弱枝,仿佛迴到了在京師的日子,一時竟忘記了自己正身在嶺南。


    此時正是閏二月,乘著這難得的好天氣,徐平完成了本季巡視轄下各縣的任務,返迴自己在如和縣的駐地。


    邕州屬下隻有四縣,宣化附廓,徐平需要巡視的其實隻有樂昌和武緣二縣。樂昌縣與以前的如和縣差不多,都是人戶稀少,一個縣令一個主簿,錢糧兩輛牛車就可以裝完,事情絕少。一年到頭,縣裏接到的訴訟還不如猛獸傷人的事情多,縣令年年忙的都是到處請獵戶廂兵幫助打老虎捉野豬,縣裏最大的開支竟然就是給獵戶們的賞錢,怪不得三不五時就有人提議把這縣廢掉。


    徐平看了也是發愁,這樣下去,他和曹克明也頂不了幾年,這縣早晚會被合並。對地方來說這不是好消息,朝廷稅額是按縣來定,削一個縣邕州的兩稅規模就要往下降一降,邕州在朝廷裏的地位也要降一降。三司總攬天下財賦,賬算得比誰都精,隻要他們算著省掉這一個縣少收的那兩車苗米比養幾個地方官還要劃算,早晚就會找機會把這縣裁了。


    武緣周圍地勢開闊,是個大縣,還管著周圍不少土州,是邕州第二繁華的地方,徐平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花在那裏檢點倉庫。好在沒出紕漏,這一季的任務終於平平安安地完成了。


    跟在徐平後麵的譚虎到這時神色才放鬆下來,帶著十個兵士輕快地騎在馬上。每次走這一路,譚虎都提心吊膽的,讓徐平啼笑皆非的是他竟然每次都擔心在路上碰到老虎。堂堂一個大州通判,巡視屬縣的時候被老虎吃了,一不小心在大宋朝就會弄出個大新聞。偏偏這個年代,這個地方,這種事情一點都不是笑話,邕州、樂昌再到武緣,這一路上翻過的山老虎橫行,年年都有吃人的事,小小樂昌縣也養不起看山的巡檢,隻能弄個豬頭去拜山神糊弄一番。


    如和縣的人戶都被徐平集中到了駐地周圍,出了宣化縣境,一下子沒了人煙,不知名的花在茂密的草叢中搖擺,沼澤地裏的水鳥不知什麽時聽候到馬蹄聲便撲棱棱飛起來,飛不多遠撲地紮進草叢裏,傻乎乎地看著路上的行人。


    不時還有一小群獐鹿鑽出來,悠閑地吃兩口草,又憨憨地抬起腦袋,也不知在看著什麽。


    一個兵士看著不遠處的鹿群,吞口口水道:“這些小獸不知死,怎麽就敢跑到路邊來?可惜沒帶硬弓,不然晚上就有肉吃。”


    另一個士兵道:“快閉上你的鳥嘴,打馬走快些,這都是虎豹口裏的食,你敢亂來不定惹出什麽大蟲來!”


    譚虎最怕聽見虎豹這兩個字,沒頭沒臉地罵:“都閉嘴!嫌路上走得太輕鬆了嗎?再說話下去牽馬去!”


    天聖七年的閏二月,春暖花開,不知不覺已經是徐平來邕州的第二個年頭了。他開始適應這裏,卻愈發地思念家鄉。


    一路上無驚無險,迴到了如和縣的駐地,眾人才徹底放下心來。


    田裏的人們正在忙碌,遠遠地向徐平一行揮手。對於勞作的窮人來說,他們過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富足新年,對新的生活充滿了希望,也慢慢接受了這位來自遙遠中原的年輕官人。


    徐平的心情也歡快起來,一夾馬腹,向自己的住處奔去。


    “官人,我來了!”


    一進院門,徐平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抬頭看去,隻見孫七郎半敞著懷,發髻微亂,卷著褲腿,左手提著一條大魚,右手拎著一對竹雞,正興奮地看著自己。


    徐平滿臉喜色迅速褪了下去,上下打量孫七郎,口中道:“我從萬裏之外把你叫到這裏,就是讓你來幹這個的?”


    旁邊黃天彪憨乎乎地道:“通判說哪裏話,這位七郎可是不得了,他的種種手段我可佩服得緊。自他來到這裏,我們野味不斷,天天換花樣!”


    高大全急忙拉住黃天彪,上來向徐平行禮:“官人休怒,自七郎到了這裏便一心修那台造紙的機器,飯也吃不下。自從前天把機器修好,黃縣尉才帶著七郎出去散散心,正事可是一點都沒耽擱。”


    徐平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問孫七郎:“修好了?”


    “修好了——”


    孫七郎看看自己,確實有些不雅觀,不好意思地迴答。


    “快去換換衣服,成什麽體統!遠道來了,總是要慶祝一下。”


    孫七郎出了口氣,急忙把手裏的野物交到黃天彪手裏,拉著高大全迴住處換衣服。他們兩個多年交情,離鄉萬裏更是親密,在一起住著。


    離了徐平視線,孫七郎才歎了口氣:“還是官人好說話。”


    高大全奇道:“七郎怎麽這麽說?”


    “高大全,你是不知道,自從你們走了,我們都在夫人管下,那種日子,唉,總有一天你也會嚐到。”


    “夫人不是一向都和善嗎?到底怎麽樣,你倒是說清楚啊!”


    聽了孫七郎的話,高大全心裏也打起了突突。不過林素娘又不是突然嫁進徐家的,一向都和和氣氣,不像是苛待下人的樣子啊。


    孫七郎急忙道:“我可沒說夫人不和善,你可不要亂傳嘴!不過夫人和氣是和氣,規矩可比官人嚴得多了,我這種脾氣,不討夫人喜歡。說起來,夫人給所有人漲了工錢,有功的賞,有錯的罰,絲毫不馬虎。官人在的時候,隻要大局不違了官人的意思,平時有點小錯官人就當看不見,自由自在,多好!”


    高大全聽到這裏才出了口氣:“那是你自己不出息,身上的毛病比誰都多,來之前官人還說你性子跳脫呢!隻是做事情能夠沉下心來,這點我比不上你。不過說起守規矩,我可比你強得多了。”


    孫七郎直歎氣:“可不是,人還真要看性子合不合得來。我不討夫人的歡心,呂鬆可在夫人的手裏發了跡,年前已經升到主管了。”


    “那徐昌呢?”


    孫七郎搖頭:“他們夫婦到底是老夫人身邊的人,夫人怎麽也要給幾分麵子,年前兩口子被打發到白沙鎮守酒樓去了。現在整個田莊裏,都是夫人一個人說了算,呂鬆夫婦最當紅,還有一個宋老栓,也有頭臉了。”


    想起那處田莊自己奮鬥了好幾年,跟著徐平一手發展起來的,高大全聽到這些心裏有失落落的,隨口問道:“那現在田莊比以前如何?”


    “越發紅火了,隻是不像比前那麽有生氣,我住的有些不開心。”


    林素娘的性子外柔內剛,遠不如徐平隨和,這一點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隱隱約約早有感覺,隻是事情到了頭上還是不適應。


    高大全也跟著歎了口氣,想起以前徐平管著,一幫兄弟日子過得天天無憂無慮,忙也好閑也好,徐平都不會讓他們心裏不舒服。女人當家,果然沒有男人那麽大氣,總是會給你找點小別扭。


    拍拍孫七郎的肩膀,高大全道:“七郎,既然出來了,就還是跟著官人好好幹吧,不要鬧得把你一腳踢迴去。官人跟我說了,隨著在外地做上兩任,無論如何也要保舉我個出身。官人的性子,也不會虧待了你。”


    “那可是,知道官人喚我過來,這一路上千萬裏,我恨不得一下就飛到這裏,感覺自己就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唉,什麽時候徐昌也過來,我們老兄弟聚在一起,還像以前開開心心多好!”


    “徐昌跟我們不一樣,有老夫人在,不會虧待了他,也不會讓他亂跑。再說他是成了家的人,不像我們無拘無束。”


    聽了孫七郎說起現在田莊的事,高大全也覺得心裏有些不自在,突然覺得當時徐平帶自己出來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雖然孫七郎的遭遇根子上還是因為他的性子不踏實,但兄弟間沒了以前的趣味也是一定的,不會再像從前一樣開心。雖然他們都是雇在徐家,大不了離開換東家,但基本可以肯定隻會越換越差,即使是林素娘,跟別人比起來對下人也算好的,這就無耐了。


    這一帶的山是十萬大山的餘脈,山並不高,也不險峻,但接近一半都是石山,遍布石灰岩,土地貧瘠,溶洞眾多,地下河錯綜複雜。暗無天日的地下河水中往往出產一些珍稀物種,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比如今天黃天彪帶著孫七郎去捉的那條大魚,稱為油魚,就是這裏溶洞特產,身體含油,味道鮮美。


    孫七郎換了衣服出來,把那條油魚燒了,大家便聚在一起為他接風。雖然他來了好幾天了,但徐平不在,總是不踏實,自今天過了,才算是正式成了徐平在邕州的貼身隨從。


    竹雞的味道也好,不過還沒來得及煮了吃,就被秀秀看見,要走養著玩去了。她自己在後院有個小院子,養著各種鳥兒小動物,當寶貝一樣不讓人動。


    趁著春光明媚,眾人在院子裏擺下筵席,剛剛要吃喝,一個兵士進來稟報,如和縣令段方尋了過來。


    大家都已經熟識,也不需要迴避,徐平讓兵士喚他進來。


    與天氣一般,段方的臉上滿麵春風,進了院子,先向徐平行禮,聲音微微有些激動:“下官段方,謝通判抬舉。剛剛朝廷旨意下來,已經改了京官。本州本縣考績優等,知州、通判和下官都升一階,曹知州由文思使遷西作坊使,通判遷著作佐郎,下官則已經是太常寺奉禮郎了。”


    這種小打小鬧的升遷都是隨著朝廷的文書由驛路下發到地方,他們還沒到特旨升遷的那個級別。這些日子徐平不在,段方和曹克明早已經知道了,聽說徐平迴來,段方急巴巴地過來道喜。


    段方升京官是徐平聯絡人保舉的,出了事要負連帶責任,段方必須過來表示自己心意。


    說起來這次升遷段方最占便宜,本來他是自從八品的防禦推官改從九品的最低一等京官,跟著升了一級,成了正九品的奉禮郎了。品級上看起來是降了半級,但選人改京官的好處豈是半級能比的,即使正俸稍有降低,可是各種補貼卻多了不少,更不要說遠大的政治前途。成京官之後,段方哪怕隻是平平常常地混資曆,以他的年齡,必然能夠做到知州一級地方大員,就這一點,他的那些同僚選人就必須高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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