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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邕州州衙後花園。


    長官僚佐齊聚一堂,給新到的通判徐平接風。


    徐平和曹克明鬧矛盾的傳聞已經人人皆知,氣氛很壓抑。幕職諸官和一些低級監當官都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席上,眼觀鼻、鼻觀心,一語不發。


    最上麵坐著曹克明,他已經快六十歲了,頭發和胡子都已經花白,身體卻還健壯得很,穿了一件紵布襴衫,遮住那一身銅筋鐵骨。


    曹克明是川蜀地方雅州人,跟著伯父曹光實從軍。黨項叛亂,李繼遷詐降殺曹光實,曹克明帶個仆人秘密潛入敵後帶迴曹克實的屍體,為人所重。因為母親老邁偷偷迴到家鄉,恰巧碰上李順起事,因戰功升遷,後來在多地做巡檢,積功累升。後來調來邕州,平息蠻峒叛亂。此後曆任多地,大多都是與峒蠻叛亂有關,軍功赫赫。因交趾攻略邕州,才又調了迴來,以其威名,僅派人到交趾交涉了一下,李公蘊便收兵上表謝罪。


    憑良心說,這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功臣老將,大宋壓製兩湖兩廣諸多蠻族的擎天柱之一。徐平也明白,明白歸明白,他可沒有僅因這一點就在曹克明麵前低聲下氣的覺悟。大家各有分工,職責不同,哪怕真是心裏瞧不上他,麵子上也要過得去。曹克明不給他這個麵子,他就幹脆不要。


    曹克明看了看一眾手下,轉頭對身旁坐著麵色鐵青的徐平道:“邕州地方狹小,也沒有歌舞助興。前幾日桂州田知州移文來,說借幾個歌妓給我們,怎麽沒有與通判一起來嗎?”


    徐平沉聲道:“我與王漕使一起出桂州,監司出巡,何等隆重?怎麽可能帶著歌妓一起,平白落人口實!”


    曹克明連連搖頭:“王漕使就是書生脾氣,隻會玩這些虛的。帶著歌妓有什麽關係?路上煩悶了還可歌舞助興。我看他也是個不曉事的,一來廣西沒什麽實在建樹,卻把那個段方又調迴了邕州。在廣南為官的誰不知道段方與蠻峒的恩怨糾扯不清,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嗎?”


    徐平可不知道這些秘辛,想起邕州官員見了段方那奇特的神情,隻怕真有許多故事,便閉口不接曹克明的話。


    宋朝地方官員的品級一般不高,監司又特別愛找武臣知州的麻煩,所以曹克明對王惟正的不滿溢於言表。他自恃身份,也不怕這位上司給他穿小鞋,此時交趾國王李公蘊已經年邁,大家都知道他活不了幾年了。新舊交替,國事難免動蕩,邕州這個地方現地還真缺不了他這位老臣。


    眾人麵前的桌上堆著各種水果,這是嶺南特產,比中原豐富得多了。但酒和菜一直沒上來,曹克明有點不耐。


    好不容易見到經辦的吏人,曹克明把他叫到麵前,厲聲問道:“眾位官員已經在這裏幹坐了這許多時候,酒水不見,你是怎麽辦事的?”


    那位小吏偷眼看了看徐平,麵現苦色,隻是道:“知州稍待,馬上就上來了。今日城裏酒坊所釀都不多,采辦起來有些不容易。”


    “快去!快去!”


    曹克明不耐煩地擺著手。


    各州的公務用酒都是公使庫裏自釀,別分一庫為公使酒庫。邕州一是因為人口不多,最重要的是曹克明不善理財,公使庫早就不自己釀酒了,要用的時候都是拿錢到外麵酒樓去買。兩廣對酒不征不榷,允許民間隨意釀造販賣,稱為萬戶酒,酒價比其它地方低得多,買起來並不麻煩。


    徐平看著卻隻是心裏冷笑。他已經吩咐了屬下理欠司,專門派人守住了公使庫,隻要有錢拿出來,先收到軍資庫裏抵欠款。


    公使庫裏用錢,先要知州批條子,通判聯署,才能下到管庫的吏人那裏支用。曹克明的條子過來,徐平看也不看,隻管署名,加八個字:“知州公用,通判照準。”反正他自己打定主意這一段時間不用公使庫裏的錢,讓理欠司把公使庫的錢掐死,先斷了曹克明的經濟來源再說。有本事他就用自己的俸祿辦公,不過他的俸祿雖然優厚,用於公務隻怕還差得遠。


    公使庫的支出主要影響知州和通判及其直接屬下的日常用度,其它的一般性財政支出都是來自軍資庫,這在徐平掌握之中,不至於引起屬官反彈。


    徐平就坐在這裏,這個小吏不敢說徐平已經斷了公使庫的財源,今晚的酒筵隻怕要他們幾個具體辦事的公吏自己掏腰包了。當然可以掛在公使庫的賬上,至於還不還什麽時候還就要看長官的心情了。宋朝的公吏經常麵對這種事,搞得傾家蕩產的也所在不少,差役是很可怕的負擔。


    又等了一會,酒菜終於上來。徐平看看,標準極低,這麽一大群人,全部花銷也就在一二十貫的樣子。要知道這種公務筵請,少則百貫以上,碰上奢侈的知州花到千貫以上也不少見。寇準在地方為官,最喜歡大吃大喝,經常圍起大帳點起巨燭與同僚通宵飲宴,公使錢總是不夠花,宋朝常見景象。給通判就是這種接風標準,說出去要被別人笑死了。


    曹克明臉上也掛不住,不過他也知道公使庫裏的情況,不好苛責辦事的小吏,隻好厚著臉皮道:“徐通判自中原來,酒肉都是吃厭了的,來到嶺南,多嚐嚐這裏的瓜果,與中原滋味大大不同!”


    徐平也不說話,別人敬酒他就喝,別人吃菜他就拿筷子。


    半年多時辰,酒筵就草草結束,又沒歌舞,也沒其它節目,一眾僚佐本就是坐在那裏受罪,一哄而散。


    徐平迴到自己住處,高大全與幾個徐平的隨從軍士正坐在院裏閑聊,急忙站起來行禮。


    知道州衙裏的公用夥食因為他封了公使庫已經斷了,徐平便問道:“你們吃過了飯了沒有?”


    旁邊秀秀正騎著她的那匹寶貝果下馬閑逛,聽了搶著答道:“我們吃過啦!官人,我們出去吃的糍粑,還有一種米麵,滑溜溜的真好吃!”


    米麵就是後來的米粉,正是廣西流行的食物,徐平笑了笑。


    在院裏坐下,喝了碗茶,徐平便與這些隨從軍士閑聊,問他們是哪裏人,家裏戶口多少,每月軍俸夠不夠養家糊口。


    廂軍都是從本就招募,尤其這些人不隸正式指揮,都是邕州附近的農家,隻有譚虎一人是禁軍揀剩的,無家無業,算是專業人。


    說到軍俸,譚虎笑道:“邕州地方物價便宜,像我這種沒有家室拖累的,當然吃喝足夠。其他人都有父母妻小,這點俸祿夠上什麽!全靠家裏人在家裏種地營生,才能糊口罷了。”


    廂軍的俸祿比禁軍差得多,這種情形也在徐平的意料之中,隻好等以後如果軍資庫豐盈起來,多給他們點賞賜好了。


    說會閑話,譚虎道:“官人的官服還是中原的形製,在這裏穿著就有些熱了。邕州盛產苧麻,外麵紵布便宜得很,官人可以別製一套,穿著也涼爽。”


    紵布是邕州的大宗收入來源,遠銷四方,又被稱為夏布,在這種地方比徐平身上的衣服舒服多了,徐平自然答應。其實他一到這裏,這些東西都應該準備好的,哪裏還要自己置辦。現在公使庫裏沒錢,他連安家費都領不到,再說曹知州眼裏沒放下他,自然什麽都沒有了。


    秀秀在馬上玩累了,便把馬牽到一邊馬槽拴住,也湊過來聽。


    徐平便道:“秀秀,從明天開始我們自己開個小灶,每天你與高大全出去買菜做飯,我的俸祿便由高大全收著,一個月結一次賬就好。”


    秀秀道:“為什麽?我聽他們說,州衙裏有專門的皰廚,我們都可以在那裏吃飯,並不需要自己做。”


    徐平搖搖頭:“州衙裏的皰廚隻怕到了明天就開不火了。”


    州衙的各種用度是公使庫每日支出的大項,從明天起,不知有多少人要跳腳了。徐平琢磨著該趕在年前把這月俸祿提前發下去,還有年節的賞賜,一次性發足,平息一下受損失的人的怒火。他與曹知州的矛盾,沒有必要牽連到其他人,讓人家連年也過不好。


    這兩秀秀到處被人奉承,還以為從此之後跟著官人過上好日子了,沒想到還要天天做飯,嘟著嘴站在一邊生氣。


    徐平隨口安慰兩句,秀秀隻是生氣不理他,徐平也就懶得再管。這兩年秀秀天天與蘇兒在一起,也學上她的嬌氣毛病了。


    說過了秀秀,徐平又對譚虎道:“你與高大全安排一手下人的輪值,不需要所有的人全部天天跟著我,有了空閑,自己做點營生補貼家用也是好的。如果要出城,我會讓高大全提前告知。”


    譚虎謝過。廂兵生活不容易,如果沒有外快,長官再不賞賜,生活就過得非常緊張。徐平能體會他們的辛苦,也讓他們舒心。


    看看月上中天,徐平站起身來,伸個懶腰:“大家早點歇息吧,明天一早還有的事情忙,不要懈怠了。”


    通判的職掌非常繁雜,接下來一個月徐平都沒有空閑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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