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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牛車裏麵,秀秀很認真地問段雲潔。


    “男人吧,你不都叫了我哥哥。”


    段雲潔淡淡地迴道,眼睛看著簾外,心不在焉的感覺。


    秀秀卻不死心,向段雲潔挪了挪身子又問:“若是男人怎麽會與我一起坐牛車?你看他們真正的男人都是騎馬的!再說,男人怎麽可能長這麽好看!”


    段雲潔微微搖了搖頭,再不迴答秀秀。


    徐平騎在馬上,看著周圍的原野。已經是深冬,路邊的野草也已經變得枯黃,但枯草叢中正有新的綠色泛起,不像中原那樣一片蕭條。官道旁邊就是稻田,稻穀早已收割迴家,新生的枝芽卻從割過的稻茬裏又生出來,一片綠油油的。雖然氣候炎熱,雨水不缺,這個時代的嶺南一年卻隻種一季,所謂的第二季稻就是從稻茬裏長出來,能收多少是多少。若是在以前的朝代,江南的稻穀複生再收是天現祥瑞,要飛馬報給朝廷,宋朝的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不會再那樣一驚一乍的了。複生稻產量隻有第一季的幾分之一,還浪費地力,江南地方早已不會再留,隻有這偏僻的嶺南地方農人還在躲懶,不愛惜地力。


    抬起頭,不遠的地方一座座圓嘟嘟的石山從平地上拔地而起,像是被人栽在那裏一樣。石山各種各樣,形態各異,把這片土地點綴得多姿多彩,也把平原分割得支離破碎,不像中原那樣一望無際。


    這是一片富饒的土地,物產豐饒,景色優美,親眼見到的人無不為之沉醉,千百年來卻都是荒蕪在這裏。逶迤的五嶺阻擋住了漢人南下的腳步,也阻擋住了這片土地上豐富的物產出去的道路。廣南西路成了大宋最偏僻荒涼的地方,朝廷在這裏入不敷出,越不把這片土地放在心上。


    王惟正在湖南提點刑獄多年,這種景色見怪不怪,並不放在心上。見身邊的徐平欣賞風景,也不打撓他,隻是默默趕路。


    轉運使出巡幾乎帶出了衙門的所有家當,隊伍浩浩蕩蕩。這也是王惟正命苦,上任正好趕上廣西取消提刑司,又沒設副使判官等副手,孤身一人,走到哪裏哪裏就是轉運使司衙門。


    段方身份低微,不敢與兩位長官同行,隻是混在轉運使司的一眾官吏裏麵,離秀秀和段雲潔牛車不遠的地方。


    認真說起來,段方的本官與徐平一樣都是從八品,本官的俸祿也相差甚微。但大宋不論官品,講的是官階,京官和選人的差別判若雲泥,不要說大家都是從八品,就是從九品的將作監主簿對從八品的選人來說也是遙不可及。京官在選人麵前就是一道天塹,多少選人小官辛苦一輩子都跨越不過去。


    段方本俸與徐平相差無幾,加上各種補貼就天差地遠了,更不要說兩人的前途完全沒有可比性。


    桂州到邕州的路線下一站是柳州,然後經象州來賓,再到賓州,過昆侖關到邕州。出了桂州之後下一站是永福縣,中間還要在驛館歇息一夜。


    官道的旁邊伴著一條河,河水清澈而寧靜,不時有支流匯入裏麵,把官道一次又一次截斷,官道上便出現了一座又一座小石拱橋。


    河水一直相伴而行,走過了一橋又一橋,不知什麽時候,河上突兀地出現了一座石頭攔水壩,年久失修,巨大的石塊散落在水裏。


    徐平看見,對身邊的王惟正道:“我說我們一路都是向下,旁邊的河水卻如此平緩,原來是有石壩攔水。”


    王惟正歎了口氣:“雲行不知道,旁邊這河是唐時的古運河,武後長壽年間開鑿,溝通漓水和柳江,正是為了開拓嶺南。自晚唐五代戰亂,運河荒廢已久,不能通航了,就成了這個樣子。”


    “原來如此。這河溝通漓水,經靈渠可達湘江,進而連通大江,對嶺南西部至關重要,為什麽不重修?”


    王惟正直搖頭:“修河可不是容易事,花費浩大,除非朝廷撥下款項,以廣西的財賦怎麽修得起?隻能想想罷了。”


    徐平聽了隻好沉默不語。


    廣南西路對大宋來說根本就是個賠錢貨,所收財賦支付本路官員俸祿已經很勉強,駐軍的費用都要朝廷補貼,除非有重大理由,哪裏有興趣撥款修這古運河。太祖太宗兩朝還有收複交趾郡縣其地的想法,自從太宗征交趾失敗,真宗朝全天下都裝神弄鬼,這想法也淡了,隻是勉強維持局麵罷了。


    廣西的物產不可謂不豐富,窮就窮在交通上,外麵的進不來,本地的東西出不去。經濟不發展人口就難增長,人少了環境不開發瘴癘就利害,形成一個死循環。旁邊的廣東自然條件與廣西相差不大,到了宋朝卻基本沒有瘴氣的危害了,就是人多了開發程度上去了,人力戰勝了自然。即使到了後世廣西依然吃交通的虧,工業社會經濟也能有大作為。


    但這個時代不一樣,貨運量沒有那麽大,隻要有一兩條通道廣西的情況就會大為改觀,可惜朝裏沒人關心這個地方。


    大隊人馬走得慢,一天隻能前進三十裏,到了第九天才進了柳州。


    按照製度,轉運使巡視地方,在一州停留時間不得少於三日,防止走馬觀花。除非有極特殊的事情,也不得多於十五日,防止奪州官之權。


    徐平不可能在柳州等著王惟正,更何況下麵還有數州他都要一一巡視,便分道揚鑣,徐平帶著段方等人上路。


    這一路就快了許多,又過了九天,終於到了邕州城外的驛館裏。


    到驛館已是傍晚,林驛丞正與幾個驛卒圍著火盆舒服地喝酒,一聽新任通判到了,騰地就蹦了起來,慌裏慌張穿好官袍,帶著眾驛卒迎了出來。


    秀秀從牛車下來,有氣無力地對徐平道:“官人,這裏好熱,而且又悶得人難受,我覺得一點精神都沒有。”


    徐平嚇了一跳,急忙摸了秀秀的額頭,還好不覺得燙,對她道:“這裏比不得桂州,更加悶熱潮濕,空氣不流通。你隻怕是在路上勞累,到了這裏一下適應不過來,快不要亂動,靜靜休息一下,晚上熬碗藥喝。”


    秀秀病懨懨地答應了,站在高大全身邊再不說話。


    段方父子是本地人,並不覺得如何,安靜地站在一邊。


    林驛丞從驛館裏衝出來,急忙行禮:“下官林司平,忝為這裏驛丞。不知通判到來,沒有遠迎,萬望恕罪!”


    徐平一路上也覺得辛苦,擺了擺手道:“罷了。你去收拾兩處幹淨整潔的院子,再弄幾個清淡些的菜,我們一路上累了。”


    林驛丞急忙吩咐手下的驛卒馬上去照做,又吩咐手下牽牛馬去喂,把牛車拉到院裏放好。一切做好,才當先帶路領著徐平一行進了驛館。


    到了一處清靜的小院裏,林驛丞問徐平:“上官看這裏可還中意?”


    這是一處三間的不院,房屋看起來都很整潔,院中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榕樹,幾乎把整個院子都遮住了,顯得幽雅寧靜。


    徐平點了點頭:“不錯,這裏正合心意。對了,你這裏有好水井沒有?打幾桶清水來,我們沐浴一下。”


    “上官安心,我們這裏是驛館,迎來送往的多,館後麵有一口甜水井,水質清澈甘冽,人人都說好。我這便吩咐人去把水缸挑滿,你們放心享用。”


    林驛丞渾身上下都透著殷勤,生怕徐平哪一點不滿意。這可是他的頂頭上司,現任曹知州武將出身,不大理雜務,以後可都是徐平管著他。


    徐平點了點頭。自進了廣西,這一路上與他交談過的官員無不告訴他邕州水土有瘴毒,東西不能亂吃,水不能亂喝,搞得他自己也疑神疑鬼。


    見林驛丞站在旁邊殷切地看著自己,徐平心中一動,指著秀秀問他:“對了,我這個小婢自進了邕州地界便覺得渾身難受,我怕她中了瘴毒。”


    林驛丞笑道:“上官說笑了,邕州城裏怎麽可能有瘴毒,那還了得。隻怕是這裏濕熱,這位小娘子一下子不適應。”


    “可能吧。你這裏有什麽治療瘴毒的藥物,預防一下也是好的。”


    “有的,有的。”林驛丞連連點頭,寶貝一樣從袖裏取一個小錫盒來,把蓋子打開,裏麵三個格子,分別放著灰粉、不知什麽果食還有綠色的藤葉。


    看徐平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自己,林驛丞道:“上官,這是我們本地特有的好物,叫作檳榔,男女老幼一日不可或缺,防瘴毒最是有效!”


    “原來是檳榔啊,這東西管用嗎?”徐平看著林驛丞神神秘秘的樣子,不由有些失望。這東西他前世看電影裏台灣人總是嚼啊嚼的,很不雅觀的樣子,沒想到這個年代已經開始流行了。


    “原來上官聽說過。”林驛丞把錫盒遞過來,“不要看這東西不起眼,對瘴毒有奇效,我們這裏土人祖祖輩輩就是靠檳榔抵抗瘴毒的。”


    徐平接過錫盒問道:“要怎麽樣吃?”


    林驛丞取了藤葉出來,教著秀秀在藤葉上抹了蜆粉,再把檳榔包住,一下送進了口裏,嚼啊嚼地甚是陶醉。


    秀秀好奇,也包了一個放進自己嘴裏,嚼了一口苦著臉對徐平道:“官人,這東西好怪的味道!”


    徐平笑笑:“怪就對了,良藥苦口嗎!”


    秀秀也不知真假,隻想快點好起來,忍著那怪怪的味道,隻是咀嚼。


    徐平又對林驛丞道:“對了,這位段推官是新任的如和縣令,我們在柳州碰上,一路同行。你也為他們父子安排一處住處。”


    林驛丞好像才看見段方一樣,走上前去行個禮:“段推官,原來你又迴到邕州來任職了!原諒下官眼拙,一下沒認出您來!”


    徐平聽林驛丞的話裏不無揶揄,而且與段方熟識的樣子,不由皺了皺眉頭,自己這個屬下在邕州有什麽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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