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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兒在小火爐邊靜靜地溫著酒,秋日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伴著身旁樹上不時飄下的幾片發黃的樹葉,寧靜而祥和。


    徐平與父親徐正相對坐在院中的亭子裏,好久都沒有說話。


    父親明顯老了。


    在白沙鎮得了張天瑞的消息,徐平第二天就趕到了京城裏,生怕因為這件事情父親再氣出個三長兩短來。沒想到進了家門,竟然發現父親過得很悠閑,絲毫都沒有生氣的樣子。說起白糖鋪子的事,徐正隻是讓徐平拿主意,自己打定了主意做個甩手掌櫃,再沒了去年的銳氣。


    沉默了一會,徐平問道:“朝廷要收白糖鋪子,阿爹怎麽想?”


    徐正嗬嗬笑著:“收了也好,省了多少心!不過製白糖的法子都在大郎的腦子裏,可得多要點好處!”


    “那可是一年近十萬貫的生意!”


    徐平沒想到父親這次能夠平靜地接受,加重了語氣提醒。


    徐正歎口氣:“那又如何?錢哪有賺夠的時候?我們現在在京城裏也安了家下來,中牟的田莊收拾好了也有近萬貫的近賬,富比王侯了。我本是在家鄉活不下去才來京城賣酒,到這一步,這一輩子也知足了。”


    徐平見父親說得很真誠,心中鬆了口氣,問他:“阿爹能這樣想就好。對了,把白糖鋪子轉讓出去,你和母親以後住在哪裏?”


    徐正抬頭打量著周圍,口中道:“這座宅子不好嗎?以後我和你母親就住在這裏,安養晚年。等到了後年,你和素娘成了親,生下一兒半女,我們老兩口含飴弄孫,那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你們能這樣想就好。”


    既然父親想得開,徐平就放下心來。白糖的生意不做就不做,一年近十萬貫的收入,這麽多錢他也不知道怎麽花,還是安心搞自己的鄉下莊園。從今年開始,莊裏養的羊向著萬隻的數字邁近,加上其它收入,田莊裏一年也能有一萬多貫的收入,還是東京城裏數得著的員外。


    與父親談過,到了中午的時候張三娘又嘮叨,說是好多熟人都告訴她,這次徐平把製白糖的法子獻出去,可以向朝廷要個官身。拿捏得好了,說不定能直接做個京官呢。


    徐平隻是笑笑,並不搭話。對很多低層選人來說,京官就是個分水嶺,踏上這一步才真正有個官的樣子。很多沒有出身的選人折騰一輩子,都跨不出這一步,在底層蹉跎到死。石延年在底層做了多少年,直到出知金鄉縣,才換了京官倒數第二等的太常寺太祝,可想這也多難。進士出身之所以被推崇,就是因為等次稍高一點的進入仕途就從京官起,贏在起跑線上。


    但對徐平來說,知道了這個時代這種雜流出身的官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便從來不放在心上。說白了,這種官做了還不如不做,除了這個時代的一些官迷,沒什麽人願意以這種途徑當官。如果要做官,還是老老實實地去考個進士出身,走到哪裏都能抬起頭來。雖然大部分的進士,尤其是名次靠後的進士其實也是在底層蹉跎一輩子,但身份在那裏,人人都尊敬。


    摸了父母的底,徐平心裏也就有了數,知道該怎麽去與三司談了。


    來到京城的第三天,三司來人,通知徐平去三司衙門裏談事情。


    徐平是手握製白糖技術的人,隻有三司求他,沒有他去求三司的道理,隻是推托,連叫了兩三次,徐平都推說身體不好,就是不去三司。


    到了第十天,三司的人終於憋不住了,直接來到了徐平家裏。


    聽到三司來人,徐平急忙讓豆兒給自己弄點薑水在臉上塗了,才由張三娘扶著來到了客廳裏。


    幾個兵士和吏人站在門外,客廳裏麵的主位上坐著一位麵色微黑的中年官員,身材中等,麵色沉重。


    徐平對這個時代的官製也不熟,看不出這官員是幾品官。不過看樣子,應該是個在三司裏麵說得上話的,急忙上來見禮。


    那官員仔細打量了徐平一遍,沉聲道:“你就是徐平?”


    徐平見他麵色不善,也不敢放肆,小心迴答:“小的正是徐平。自來到京城就染了風寒,一直不見起色,沒去拜訪官人,萬望恕罪!”


    那官員擺了擺手,並不糾纏這些,自我介紹:“本官李諮,忝為現任三司使。今日登門,有些事情與你商量。”


    徐平吃了一驚,沒想到三司使會直接出麵來談,原還以隻會被個小官過來隨便打發他。要知道三司使被認為位比執政,比宰相雖然差了許多,便與參知政事和樞密副使相差卻不大,是大宋最核心的幾位官員之一。


    徐平忙上前重新見禮,在一邊陪坐的徐正和張三娘也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我今日登門的目的,想必你們也已經心裏有數,就是為了白糖生意要收歸官榷的事。”說到這裏,李諮歎了口氣,“這些事情,本來是要由鹽鐵副使和判官來處理的,但現在都職位虛懸,隻好我來了。”


    徐平沒敢接話。這事情他也有耳聞,朝廷讓孫奭和知製誥夏竦為首重議茶法,把李諮主持製定的貼射法廢了。廢了茶法之後朝廷又追究責任,鹽鐵副使和鹽鐵判官作為直接主管部門的領導,都被降官外放,一些具體負責的公吏甚至被流放沙門島,對三司相關人員的處罰相當苛刻。就連三司使李諮自己也受到了彈劾,不知什麽時候就要被擼帽子。他對白糖專榷這麽積極,隻怕也存了個將功贖罪的心思,讓茶法的風波盡快過去。


    三司是鹽鐵、度支、戶部三個部門的統稱,以三司使和副使總領,其他每個部門都有副使和判官,作為主管官員。三司使總領三部,各部門不再設正使,以副使為長官。各種物品的專賣事宜基本都歸鹽鐵部,茶法出問題當然首先追究他們的責任,此時舊官已免,新官卻還沒上任。


    為了陳茶,徐平一不小心也摻和進了茶法的漩渦中,聽了李諮的話,哪裏還敢捊他虎須,隻好小心說道:“有什麽事,相公盡管吩咐。”


    李諮沉著臉,手指在桌子上有節律地敲著,很久都沒有說話。


    過了好長時間,李諮才道:“白糖專榷,我決心已下,上報了朝廷,也無人反對,隻是讓我參詳。直說了吧,如今國用艱難,這麽一條財路必須要收到三司屬下來,你們有什麽要說的?”


    徐正看了看徐平,默默退後了兩步。自從經了上次事情,徐正就決定凡是與官府打交道的事情都交給兒子,自己不去著急上火地費那個心。


    徐平上前一步,斟酌了一會,對李諮道:“我們都是合法做生意,朝廷說收就收上去,總要給我們點補償吧?”


    李諮淡淡地道:“你們要什麽補償?”


    不等徐平迴答,李諮又加上一句:“與你們合夥的另一家我自去說,你們不用理,隻管說你們自己的話就好。”


    這是個漫天要價的時候,徐平仔細想想才迴答:“不說那間白糖鋪子,如何製白糖卻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朝廷把鋪子收了也沒什麽用。”


    “我當然知道,不然我來找你們幹什麽?”李諮麵無表情,“你隻管說,要怎樣才肯把白糖方子獻出來?”


    徐平知道再東拉西扯也沒意思,狠下心直接問道:“我從來沒有想過獻出去,原來隻想靠這一個方子安享一輩子的富貴。相公應該知道,白糖鋪子一年賺的錢不少,足可以夠我們一家富貴一生了。絕了我們這一條財路,不知朝廷要用什麽作為補償?”


    “你想要什麽?”李諮的麵色平淡,不起波瀾。


    徐平不上當,隻是問道:“朝廷願意給我們什麽,相公何不說出來,讓我們仔細斟酌。”


    李諮冷笑一聲:“斟酌?你們想斟酌什麽?我上門來問,已經是天大的恩典,隻要你們的要求不太過分,我都會盡量滿足。如果貪得無厭,我自然會另想辦法,三司也不隻是向你們買這一條路子。”


    這話就有些**裸威脅的意思了。不過這也是實話,三司衙門管了大半個朝廷的事務,尤其是與錢相關的,無所不包,對付徐家這樣一個商戶,有無窮的辦法。可以讓你一文錢都得不到,自己哭著喊著乖乖把方子獻上去。當然為了朝廷的臉麵,也為了自己名聲,李諮都希望徐平自己主動獻出來,不過卻不能獅子大開口。實際上這些年月主動向朝廷獻這類秘方的人並不少,真宗朝時獻製鍮石的方法是失敗的,這些年江南有人向朝廷獻浸銅法卻是成功的,就是使用鐵片從硫酸銅溶液裏置換銅出來,使產銅量一下上升許多。那一家就被封了管銅礦的官,這才沒多久的事。


    其實還有一件事李諮沒辦法明講。自從他提出白糖專榷的提議,朝裏雖然沒人反對,也沒人敢反對,但還是有一些小插曲。參知政事呂夷簡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向李諮暗示了徐家和李用和的關係,提醒了他李用和的身份。這種事情沒有人敢去查證,但李諮也不能當作不知道,這才主動上了徐家的門。要不是有這層關係,哪裏容得徐平裝病不去三司衙門,李諮派出兩個公人就架去了。


    徐平仔細揣摸著三司能夠給出的價碼,心中明白,最好不要直接要錢,而是盡量換成其他讓三司覺得不為難的東西。


    看著李諮,徐平小心地說:“我們家裏在白沙鎮上開得有一家酒樓,釀的酒就是在京城裏也有名氣,卻由於不能在京城賣酒——”


    李諮看著徐平,微微一笑:“白糖專榷之後,準許你們家在京城賣酒,每日以一千升為限,除了曲錢,不再另收稅!”


    既然知道徐家開酒樓,李諮算準了他們會提出這一條,早就準備好了優惠條件。其實曲錢照收,允許徐家在京城賣酒,侵犯的隻是京城裏其他酒戶的利益,朝廷沒有付出任何代價。


    徐平見答得痛快,急忙加碼:“我們家在中牟還有一處田莊,原來都是淳澤監牧馬的荒地,開墾艱難,再過兩年就收錢糧了——”


    “免你們田莊二十年的賦稅,幹脆我再大方一點,從現在騏驥院的牧馬地再劃出兩千頃給你們,隻要開墾得法,一起免二十年錢糧!還有嗎?”


    “沒了,沒了!”


    徐平大喜過望,沒想到李諮這麽夠意思,自己的莊子一下能擴充幾倍,二十年沒有賦稅,這就真能趕上白糖鋪子的利潤了。


    實際上對李諮來說,淳澤監的地好幾年了都賣不出去,白白荒在那裏,招人墾種還要三司付出成本,劃給徐家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三司手裏京西路和開封府的荒地不知有多少,荒得他們都以愁,白給人種也願意。


    見徐平還算識時務,李諮的麵色也緩和下來,對徐平道:“既然說好,那你養兩天身子,便到三司衙門把製白糖的方法傳下來吧。”


    徐平剛要答應,一迴頭看見父親徐正在一邊神情有些黯然,知道他心裏還是不舍這一樁生意,心中一動,對李諮道:“相公,剛才說的都是給我們家裏的好處,其實也不用朝廷付出什麽。向朝廷獻秘方,朝廷不都還賞官身嗎?不知我們家裏有沒有?”


    李諮打量了一下徐平,問道:“怎麽,你還想要個官身?這也不難,不過你年齡還小,不足二十,卻不到銓敘的年齡。”


    此時一般官員的升遷主要靠磨勘,除特殊情況外,一般要求職事官從二十歲開始銓敘,也就是成年才能正式做官,徐平還差了幾年。


    聽了李諮的話,徐平忙道:“相公誤會了,我是給我阿爹要個官身。他辛苦了一輩子,朝廷收了白糖鋪子,阿爹沒了事情做,若有個官身在身上,也好安養晚年。至於在下,如果要作官自然是參加科舉中進士,不需如此。”


    李諮聽了,轉身看著徐正,想了一會,才點頭道:“好。不過話先說在這裏,我可以給你們一道告身,至於要任什麽實職,我就管不到了,看你們自己造化。如何?”


    徐平急忙點頭稱好。


    向朝廷獻秘方被采納,除了賞賜,基本都會賞個官做,這本就在李諮的意料之中,隻是沒想到徐平是給父親徐正要的。孝道本就是朝廷提倡的,這點變化其實還是好事,李諮痛快應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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