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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甲午,初九。


    昨夜蒸酒直到大半夜。到了最後,酒糟已經沒有什麽味道了,蒸出來的酒幾乎沒了白酒特有的香氣,隻好把後麵的酒與前麵的兌在一起。這樣雖然會導致酒的質量降低,在這個時代也無所謂了。


    一早起來,徐平便要到白沙鎮去送酒。


    原先買酒樓時剩下的酸敗的酒早已用完,酒糟蒸出來的糟白酒畢竟數量有限,根本不夠賣的,隻好用酒樓裏的好酒來蒸了補充,徐正心疼得牙痛。


    李璋聽說徐平要去鎮裏,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口中道:“好幾個月都沒有見過伯母了,我跟你一起去,給伯母問個安!”


    徐正一個月裏總要去京城一兩趟,張三娘自離了東京城,卻直到現在再也沒迴去,李璋上次來又沒見到,確實是好幾個月沒見了。


    徐平也有意在這個半大孩子麵前顯擺,便就答應了,讓他與自己一起坐三輪車,伴著牛車送酒去鎮裏。


    此時天熱,太陽還沒露頭眾人便就出發。


    徐平和李璋坐在三輪車上,高大全和孫七郎做動力,徐昌做司機。呂鬆在一邊趕著拉酒的牛車,還有五六個莊客伴著他在一邊走。


    昨夜忙完,徐平當場兌現了賞錢。這幾個莊客都是存不住錢的,要去鎮裏瀟灑一番。高大全和孫七郎也有這個心思,所以搶著蹬車。惟有徐昌現在有迎兒這個小媳婦管著,再沒有亂花錢的機會了,被兄弟們調笑一番。


    莊裏幹活,為了調動莊客的積極性,除了每月固定的工錢,有大活的時候徐平也會以現錢犒賞,有些類似於他前世的獎金。在這個年代這是通行的做法,其實相比徐平前世很多老板連加班費都不發,還是有些人情味的。


    可惜的是莊客這個群體,大多都是無家的浮民,頗有些流民習氣,沒有存錢的概念,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生與死,錢隨得隨散。很多人辛勞一輩子,還是一無所有,晚景淒涼。若到災荒年月,首先受到衝擊的便是這些人,宋朝廷又把這些人招入軍中,以免作亂。如此一年一年,在宋朝的廂軍和下層社會中這種流民習氣極其泛濫,影響深遠。


    徐平見得多了,也為他們的未來擔心。同在一個屋簷下,都算是一家人,莊客所承擔的義務,比工人對老板承擔的多得多了。後來徐平想了個辦法,讓莊客可以把錢存在莊裏,隨用隨取,免得在自己手裏亂花錢,頗有些他前世銀行的意思。要知道這個時代存錢沒有利息的說法,一般還要收手續費的,徐平莊裏免費存放,算是一個福利。可惜應者了了,大家都懶散慣了。


    車邊的這幾個莊客就是最典型的,身上哪怕有一文錢,也是渾身不舒服,非要花得幹幹淨淨才會老實下來。這還是徐平嚴禁莊客賭博,不然的話昨天發錢,今天就會有人輸得精光。


    李璋坐在三輪車上,新奇得不行,東張西望,一刻都安靜不下來。


    剛開始徐平還給他耐心地解答一些問題,沒多大一會就煩了,讓他自己折騰,再不理他。


    等到太陽升起,剛剛褪去紅光,一行人進了白沙鎮裏。


    這三輪車已在鎮裏出現多次,大家都見怪不怪,沒人來圍觀了。當然也有家裏有幾個錢的主,想給自己也置辦一輛,都被徐平一口迴絕。這車看起來不那麽起眼,技術含量還是很高,根本不是錢的事。


    到了酒鋪門口,主管陸攀出來接著。


    徐平問他:“陸主管,我阿爹不在這裏嗎?”


    陸攀道:“迴小官人,主人這兩天都在酒樓裏,沒有過來。”


    徐平讓徐昌在這裏跟陸攀搬酒,帶著李璋來到酒樓。


    大清早也沒有什麽客人,劉小乙跟幾個小廝閑坐,見到徐平,急忙上來迎接,帶著向後院走去。


    到了後院,徐正和張三娘吃過了早飯,正在喝茶。


    到了屋裏,不等徐平講話,李璋先上去道:“見到徐伯父,見過伯母。伯母許久不見,想死我了!”


    張三娘眼睛一亮:“這幾個月沒你這孩子在身邊吵鬧,突然就覺得冷清了不少。過來讓我看看,你長高了沒有。”


    李璋走上前,張三娘拉著他左看右看。


    徐平上前,見過了禮,對徐正道:“阿爹,我前些日子說在莊裏釀的酒,今天已經拉過來了。”


    徐正一下站了起來,口中連道:“好!好!這些日子可愁死我了!”


    張三娘拉著李璋在自己身邊,對徐平父子說:“你們兩個隻管去忙你們的,我們娘兩個在這裏說話。”


    徐平和父親來到酒鋪裏,幾個大酒缸已經卸下,在櫃台一邊擺著。


    徐正走上前,把酒缸打開聞聞,對徐平道:“這一次的酒,比以前賣的還要烈上一些,是不是可以多賣一些錢?”


    徐平忙道:“阿爹可不要這樣想,你嚐一嚐就知道了,這酒隻是聞著好聞,比酒糟裏蒸出來的還要難入口一些,隻能賣得便宜。”


    徐正聽了這話,便有些不高興:“賣得便宜,那還有什麽意思?”


    徐平小聲說道:“阿爹,你也不想想,這酒是用荒地裏的蘆粟釀的,本錢幾乎沒有,說起來比水也高不到哪裏去,你想賣多少錢?”


    徐正看看兒子,有些狐疑:“我可聽徐昌說,你釀酒用了不少高粱,都是莊戶裏買來的,可不是蘆粟。”


    徐平把老爹拉到一邊,拿起一個小壇:“這才是高粱釀的酒,那些都是蘆粟製成,用了點高粱的味道而已。”


    徐正打開小壇,聞了聞,又嚐了一小口,眼睛一亮:“這個酒好,比前些日子賣的糟酒好得多了,可以賣上價錢!”


    把小壇仔細看了看,又問徐平:“隻有這麽一點?能當什麽!”


    徐平道:“多著呢,這次釀的要是全部蒸完,怎麽也有十缸八缸,都在莊裏放著呢。”


    徐正道:“放在莊裏幹什麽?拉到鋪子裏來賣嗎!”


    徐平歎口氣:“阿爹,你賣了一輩子酒,怎麽不明白這個道理?好酒要賣給能買得起的人!你看現在鋪子裏,除了船夫苦力,就是禁軍營裏的大兵,哪個是有錢的?就是把酒拉來,不一樣也賣不出去?這酒不怕放,越是陳的越是香氣襲人。等喝咱們家燒酒的人多了,再賣給識貨的人嗎!”


    徐正想想,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惜這酒鋪裏都是沒錢的,有好酒也賣不出價錢。要是在東京城裏——”


    說到這裏,長長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徐平道:“阿爹,如今我們這裏燒酒也有好幾種了,味道都不一樣,以後可得分開賣,價錢也拉開,這才能吸引人來喝。”


    “這些我自然明白,哪裏還用你來教我?我賣了幾十年酒了。”


    徐正想了一下又道:“若是分開來賣,就要取幾個不一樣的名字,才好區分。你看京城酒樓裏賣的酒,隻要有一點不一樣,就有一個別樣的名字做花頭。我們要做這生意,名字就要取好。”


    徐平笑道:“名字我已經想好了,這蘆粟釀的最便宜的一種,就叫做燒刀子,意思是一口下肚,就像吞了一把燒紅的刀子下去,暢快淋漓。酒糟裏蒸出來的就叫糟白酒好了,簡單明白。至於最好的這種,既然是用高粱釀造,就叫高粱酒,一聽就懂。”


    徐正聽了這話,瞪起一雙眼瞪著徐平,罵道:“你這個夯貨,還是這麽粗淺,沒半分學識!虧得林秀才和我說了幾次,說你這些日子讀書有了起色,我和你媽媽著實高興了好一陣!你聽聽京城酒樓裏賣的酒都是什麽名字!什麽香泉膏露,瓊漿玉液,流霞瑤光,可有一個像你起的這樣粗俗?!人家聽了這名字,就是打發乞丐的,誰肯花錢來喝?”


    徐平沒想到隨口說的前世酒用的名字竟引起老爹這麽大反應,隻好低下頭去,心裏卻還是有些不服,小聲道:“不也有羊羔酒嗎?”


    “那能一樣?那能一樣?”


    徐正本來對兒子起名抱了挺大希望的,沒想到最後竟是這個結果,怒不可遏,就差抄棍子打一頓了。


    徐平把記憶裏的東京酒樓賣的名酒名字想了一下,也覺得理虧。這點是自己忘了,這個年代崇尚浮華,又到處都講點文藝氣息,自己說的那些帶著濃厚鄉土氣的名字確實不合時宜。這樣看來,自己前世的風俗竟然還挺樸實的。


    想了一會,徐平道:“這幾個名字阿爹不喜歡,那就換換。最便宜的一種就叫酒鬼,好一點的叫酒仙,最好的叫飛仙。如何?”


    徐正念了幾遍,點了點頭:“這還有些意思,怎麽個**?”


    徐平道:“這幾種酒都烈,喝了便有飄飄欲仙的感覺。至於最便宜的一種,喜歡喝酒又不想掏錢,隻好去做鬼了。”


    徐正笑道:“兩個仙酒名字取得好了,隻是鬼聽起來不好聽。”


    徐平搖頭:“這就是阿爹想得差了,真正好酒的,都是想做酒鬼而不得。史上第一好酒的人是劉伶,不就被稱為天下第一酒鬼嗎?”


    徐正隻是搖頭:“名字便就先說在這裏,什麽時候見了林秀才,我再與他商量。你的才學終究是有限,想不出什麽好名來。”


    徐平萬沒想到自己隻是隨口把那幾種酒在前世的名字說了出來,竟然給老爹留下了這麽個不好的印象,直接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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