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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酒宴結束,夜已經深了,徐平喝得有點多,給桑懌和趙滋安排了住處,才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迴到自己小院。


    秀秀等在小院門口,見到徐平,埋怨道:“官人今天可是喝得大醉了!”


    徐平笑道:“自來到這個世界,還沒有像今天這麽痛快過!”


    雖然惹得趙滋對自己有些不滿意,但以幾個莊客對戰挑掉了禁軍精稅,徐平嘴上不說,心裏還是頗為得意的。


    秀秀急忙上來扶著,嘴裏小聲嘟囔:“官人說什麽胡話!”


    一輪峨娥眉彎月掛在天上,灑下清冷的月光,伴著徐徐吹來的涼風,這個世界顯得清靜無比。


    秀秀瘦小的身子在徐平身旁,欲發顯得楚楚可憐。


    就著月光,在地上顯出兩個人的影子來,斑斑駁駁,很是模糊。


    徐平趁著酒興,踏出步去踩自己的影子,卻怎麽也踩不住。


    秀秀急忙緊緊把住徐平,口中道:“官人醉了,不要鬧!”


    徐平停下腳步,歪著頭看地上的影子,過了一會,突然道:“秀秀,你還是這麽瘦,以後要多吃些肉!”


    秀秀臉紅了一下,不答徐平的話,隻是說:“我扶官人到房裏去,打些水給你洗臉。”


    徐平便由秀秀扶著,歪歪扭扭地迴到了自己房裏。


    在莊上坐下,見秀秀端著盆出去打水,徐平道:“秀秀,隻要打涼水來就好,千萬不要燒熱了啊!”


    秀秀答應著,轉身出了房門。


    徐平仰身便倒在床上,看著帳頂出神。


    莊子周圍的這夥盜賊讓徐平不安,其實從根子上,徐平不是怕盜賊,真正是怕這件事把自己扯進官司裏。


    都說皇權不下縣,那也要分時間,分地方。此時的開封府,王畿之地,縣裏令、丞、簿、尉基本建製齊全,在編人數說起來不下於徐平前世的一個鄉。所管人口不過一兩萬,怎麽可能皇權不下縣。


    而在這個世界呆得時間越長,徐平越抵觸與官府打交道。這個官府,實在與他前世從曆史書上得到的印象差別太大。都說古代時候,政權的控製力弱,可此時的大宋朝廷,觸角卻無處不在,躲都躲不開。


    徐平的田莊需要啟動資金,他也想賺錢,卻悲劇地發現所有的路子幾乎都被堵死了。製出酒來想賣酒,結果酒是專賣的。製出來優秀鋼材他也想賣錢的,結果發現我大宋的生意不是你想做就能做。行有行會,鐵就有鐵行,這個鐵行還是在官府控製之下,哪裏是隨便就可以插進去吃口肉的。官府控製鐵行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容易征稅,再一個就是方便官府科配,也就是硬性攤派。政府財政好時還行,財政不好的時候你交了東西卻得不到錢,豈不哭死?你還不能不做,官府的暴力機構是吃幹飯的?行會的成員都登記在冊,父死子繼,跑不了你。


    徐平本來想跟鐵行交易賺點錢,一打聽,人家說這種好鋼當然要優先賣給京城裏製兵器的各種官方機構。可一搭上這條線,就再也沒有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徐平一聽就嚇了迴來。


    不入行會,零星做點生意行不行?答案是不行,還有牙行這一個變態的組織存在。小本生意沒人理你,隻要上點規模就躲不開。牙行就是經紀人組織,像徐平前世,你有一套房子要出租,自己寫個廣告也能租出去,但你要是有一棟樓要出租,要不要找房產經紀?更何況這個時代是硬性規定要經過牙行的。


    宋朝的商人是賺錢,但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經商的,尤其是在開封這個地方,身後沒點背景後台,就去給人背鍋吧。常說大宋藏富於民,這個笑話宋太祖自己就說穿了,錢藏在民間跟藏在自己府庫裏有什麽區別?朝廷要用了還不是得乖乖拿出來?朝廷心情好了,還給你幾道官員告身或者道士和尚的度牒你就要謝天謝地了。可這種捐上來的官,在宋朝就是個屁,各種條文禁止捐官掌握實權,各種條文卡著捐官不許晉升,甚至明令捐官不許與知縣坐在一起,談話的時候你得在一邊乖乖站著。


    外麵的花生、高粱、玉米、辣椒時時提醒徐平,這個宋朝不在他來的那個時空裏,哪怕與那個世界的宋朝一模一樣,但就不是一個世界,徐平不需要為曆史背上什麽包袱。


    在這個世界裏,徐平隻想安安心心地做個小地主,把自己所學的知識發揮出來。至於有什麽用,徐平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去管。


    無牽無掛的一生,不就是發揮所學,生活富貴嗎。徐平也看出來了,在大宋朝,發財最穩妥的辦法就是種地,誰耽誤他種地他就要對付誰。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秀秀端著水迴來了,伺候著徐平洗了臉。


    看著秀秀收拾,徐平心中歎了口氣,更何況這事還牽扯到自己貼身的這個丫頭,就是為了她,也得把這夥盜賊收拾了。


    見秀秀要出門,徐平心中一動,問她:“秀秀,你覺得是現在的日子好,還是你原來在家裏的時候日子好?”


    秀秀沉默了好一會,才小聲說:“在這裏,官人對我是極好的。可我還是想念我的爹娘,想念我的弟弟。秀秀不爭氣,官人要真問,我還是願竟過原來的日子,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破布衣裳。”


    徐平輕聲道:“是啊,什麽都比不過親情。如果不是那夥盜賊盜了你家的羊,你也到不了我家裏來。實話對我說,你恨不恨他們?”


    秀秀淒然道:“我恨他們到骨子裏!丟了羊,爹差一點就一條繩索了了性命。我娘把我送到牙婆那裏,眼幾乎都要哭瞎了!我弟弟不讓我走,是爹把他死死攔住。不見了我,弟弟哭了好些日子,等我迴去看他們才好一些。”


    徐平歎了口氣。聽了秀秀的話,他幾乎衝動起來就要讓秀秀迴家去,然而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麽做,與社全傳統和法規製度作對,隻能碰得頭破血流。他惟有今後對秀秀好一點,等期限到了,多給她些財物,讓她好好活一輩子。


    見徐平不說話,秀秀問道:“官人,你為什麽問這些?”


    徐平道:“因為我要去對付那夥道賊了,也不知道順利不順利。”


    秀秀猛地轉身:“這是真的?”


    徐平點點頭。


    秀秀麵露喜色,過了一會,又低下了頭,小聲道:“官人有這個心,秀秀感激不盡!隻是我聽人說,那夥盜賊殺人如麻,不是好惹的,官人何必要去冒這個險?我終究是個微不足道的下人。”


    徐平笑了笑,對秀秀道:“你要不要聽我心裏話?”


    秀秀看著徐平,點了點頭:“官人願說,秀秀當然願聽。”


    徐平道:“我要對付那幫盜賊,第一就是怕他們擾了莊上的清靜,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第二是為了替秀秀報仇,我相信你是恨極了他們。第三個是怕他們再做出事來,讓另一個秀秀離開爹娘,小小年紀受盡苦楚。這三條,如果缺了一條,可能我就不會主動去對付他們了。”


    秀秀低下頭:“謝過官人,秀秀心裏記著了!”


    徐平歎口氣:“本來我這個人,認為事情要去做,便就去做了,不怎麽理會別人說什麽,更不要提感恩報答這種話。但今天晚上不知怎麽了,或許是喝多了酒,就想跟你說這些。我也不要你記著,隻是這些日子看你過得委屈,告訴你讓你開心一點。你年紀還小,本該就要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秀秀點了點頭:“我心裏記著了!”


    徐平笑了笑,讓秀秀迴去休息。


    窗子沒有關,此時一輪娥眉彎月爬到半空,清冷的光輝射進房裏來,把徐平籠罩在月光下。


    徐平靜靜地坐在床上,看著地上的月光,突然想起李白的名篇《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徐平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個世界,不知道那裏是不是還有一個自己,還是已經消失在了這月光下。


    那個世界他也有父母,也有一個小自己三歲的弟弟,那個弟弟小時候也曾像秀秀的弟弟粘著秀秀一樣粘著他。


    隻是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願他們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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