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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被秀秀喚了起來。


    打著哈欠出了房門,看見秀秀兩眼發紅,便問她:“昨夜沒睡好?是不是在這裏住得不習慣?”


    秀秀低下頭,沒有說話。


    她還是個孩子,突然離了父母家人,能吃得下睡得香才怪了。還有昨晚徐平讓她把羊骨頭煮了,她也不知道要煮成什麽樣子,不敢睡實,不時起來看看火,生怕煮壞了讓徐平埋怨。


    徐平也沒再問,小女孩的心思何必去猜,時間自可撫平一切。


    秀秀伺候著洗刷罷了,徐平端著大碗來到廚房。秀秀跟在後麵,心裏七上八下,不知自己做的合不合徐平的心意。


    把鍋蓋揭開,徐平深吸一口氣:“好香!”


    可惜秀秀加的水太少了點,盛不了幾碗湯。拿起瓢給自己碗裏盛滿了,迴身對秀秀道:“你的碗拿來。”


    秀秀心裏一鬆,怯怯地道:“官人,這種事還是我來做吧。”


    徐平給她的碗裏加滿湯,笑著說:“你才多大?人也比這鍋高不了多少,這種事情我來就好。”


    昨天吃的香菜和蔥花都還剩得有,徐平拈起來在兩個人的碗中加了,又皺著眉頭加了幾顆鹽粒。說起來也是小地主,吃的還是這種大粒粗鹽,有空了過濾一下製成細精鹽才好。


    收拾罷了,對秀秀道:“昨天的熟羊肉不是剩得還有嗎?你去切幾片來,放到湯裏更好吃。”


    秀秀切了羊肉,就想全部放到徐平碗裏,徐平道:“這就是吃個味道,喝的是湯,你碗裏多放些。”


    兩人端著碗迴到廳裏,徐平喝了一口,不由道:“要是再有兩個燒餅,這日子就完美了。”


    秀秀小聲道:“官人,廚房裏沒有炊餅。”


    徐平擺擺手:“我就說說,沒有就算了。”


    再喝一口,想起來湯裏再加點辣椒味道更好,看看對麵秀秀小口喝著,不時偷偷抬頭看看自己,就沒再說出口。明天吧,也不好把這小女孩支使得團團亂轉,再去外麵摘辣椒,飯還不讓吃安生了。


    秀秀心裏卻有些甜絲絲的,來到徐家的惶恐淡了許多。牙婆最少有一件事沒騙她,這家果然能經常吃上肉。


    吃罷了飯,秀秀收拾,對徐平道:“官人,林娘子說你今日開學,我便早叫你起來,你收拾收拾就去吧。”


    徐平默默點頭。他心裏很不想去上學,前世怎麽也是讀了一二十年書的,但說起四書五經,卻是個門外漢,頗有些尷尬。他的三觀早已成形,去聽一個死讀書的老學究給自己講儒家的那套君臣父子,就有抵觸情緒。


    沒耐何,要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讓眾人安心,樣子還要做。收拾了收拾,便慢慢騰騰地出了自己小院。


    院子裏,莊客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蹲在地上吃飯,他們倒也乖巧,把昨天那隻羊的下水煮了,就著饅頭吃得正香。


    見到徐平出來,都紛紛向他行禮問好。昨天他的無心之舉,竟收買了不少人心,就不知洪婆婆心裏怎麽想。


    書堂就在他隔壁,進來了才發現,林文思還沒到。坐了一會就無聊起來,看了看桌子上,擺了幾本書,無非論語孟子,周易春秋,尚書詩經,隨手拿起來看了兩眼,沒兩頁就想打瞌睡。


    就在徐平坐立不安的時候,林文思踱了進來。


    徐平急忙站起來行禮,道:“老師一路旅途勞頓,昨天也沒給你請安,萬望恕罪。”


    林文思擺擺手:“自家人,不妨事。”


    坐下來,徐平看見林文思桌上除了幾本書,什麽都沒有,心裏有些過意不去,說道:“老師稍坐,我去吩咐秀秀點茶。”


    林文思道:“我們不是外人,這些虛禮也就免了,課業要緊。”


    便拿起書來,考徐平先前教過的內容。


    徐平哪裏答得上來,先前的那個紈絝更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左耳朵進右耳朵就當風吹出去了,記的東西比徐平還少。


    問了幾句,徐平答非所問,林文思把書合上,歎了一口氣:“賢婿,你這一生就當真無意仕途了麽?就是不參加科舉,多讀讀賢書也是好的,不然與人坐在一起,說不上話豈不尷尬?”


    徐平怔了一會。這個時代什麽是人才?做官的才是人才!可他一肚子知識,卻與這個不沾邊,心裏既有些沮喪,又有些不服。


    訕訕地答道:“許是學生年紀還小,說不定過幾年就開竅了呢。”


    林文思點頭:“也是。這兩天你比之前長進了許多,果然要多經曆世事才能懂事。也罷,我便照常教,你盡心學,盡人事聽天命吧。”


    於是拿起《孟子》來,邊講邊解,也不管徐平能不能聽進去。


    徐平隻覺得自己耳朵嗡嗡地響,一句也聽不進去,心中越來越煩躁,隻覺得自己上了這麽多年學,什麽道理不比這個窮學究明白?卻還要乖乖坐這裏聽他訓,還一副看不起自己的樣子。


    莫明其妙,就想起了前世看的金庸小說中的一首小詩,脫口而出:“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生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


    林文思聽罷,猛地轉頭看他,過了好一會,把書放在桌上,長歎一口氣:“你若不是我的女婿,我就把你趕出去了!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知春秋大義,明天理人常,正心修身,煌煌乎立於天地!不想讀,自然就不讀,何必學這等潑婦罵街一般的言語!莫說周天子,宋國仍做客,諸賢是要說周還是說宋?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讀書人首尊天道,再明人倫。罷了,這些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天辰節過了再開課吧!”


    看著林文思摔門而去,徐平愣在那裏。這畫風有些不對啊,按小說裏的說法,可是連大理國的狀元都被黃蓉說得啞口無言,怎麽一個落第舉子對這幾句話就這麽不屑?他不應該好好與自己討論討論,然後恍然大悟,他以前讀的聖賢書都是狗屁,然後對自己刮目相看嗎?


    心裏卻漸漸有些明悟,自己前世讀的士人的小說怪談,很多都是關於憤世嫉俗的失意文人的故事,在這個世界隻怕不是主流。這種一聽就是胡攪蠻纏的言語,正常的讀書人都不會與你交流,人家讀書的目的是尋找真理。即使在自己看來在聖賢書裏尋找真理是扯淡,那也隻是時代局限性而已。


    如果徐平知道真正關於這首詩的故事主人公與他年齡差不多,此時正在煙雨江南打了個哆嗦的話,就不知道要怎麽想了。


    從書堂出來,徐平也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


    迴到小院,秀秀看他臉色不好看,小心翼翼地問道:“官人,你這麽快就迴來,讀書讀得不開心嗎?”


    徐平沒好氣地道:“哪個進學堂會開心?”


    秀秀沉默了一會,小聲說:“我自小做夢也想進學堂,就是隻有一天也是好的!我弟弟隻有五歲,就幫著爹牧羊,誰不想讀書寫字,家裏窮有什麽法子?官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平搖搖頭:“這些道理我懂,人的地位不同,立場就不同,看事情的觀點也自然不同,怎麽說都有道理。”


    看著秀秀,突然道:“你想讀書寫字?我教你!”


    秀秀吃了一驚,期期艾艾地道:“這自然是好。隻是官人既然不想上學堂,又怎麽會教人?”


    徐平心道,你妹,我教不了你子曰詩雲,我還教不了你上中下人口手嗎?


    口中道:“詩賦我作不好,先生自然不高興。但教你幾個俗字,寫兩句村語,能讀能寫,又有什麽難了?”


    秀秀喜滋滋地道:“那也是我上世修來的福氣!”


    徐平正在為林文思講的那些大道理煩惱,沒好氣地道:“福氣就是福氣,怎麽會是上世修來的?隻是你自己掙來的。我教你,自然是因為你聽話懂事,如果天天跟我淘氣,鬼才教你!”


    秀秀不以為意:“那也謝謝官人了!”


    說完,一個人到了書房裏,擺弄裏麵的筆墨紙硯。


    徐平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發呆,這才認真地仔細思考自己的前途,將來要不要讀書參加科舉,博一個功名。


    剛才與林文思的對話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他,在這個時代,要想按正常程序讀書做官,靠嘩眾取寵是沒有用的,隻會適得其反。想想那個在後世得享大名的柳永柳三變,任小說家再怎麽吹捧美化他是當世知名的大才子,皇帝怎麽有眼無珠,也隻是個科場不利。而在後世被捧上天去的那些奇才怪才,甚至名垂青史的大思想家,大多還是這一個結果,科場不利。


    為什麽?真都是當政者有眼無珠疾賢妒能?兩宋最出類拔萃的思想家政治家王安石卻能科場高中,宰執天下。雖然被政敵的仰慕者們編各種段子黑了上千年,他思想的光芒便就在那裏,他挑起的思想爭論影響了這個民族上千年。


    真正的人傑,自當應運而生,澤被天下,而不是躲在角落裏冷嘲熱諷,翻著白眼裝世外高人。沒有人是天生的神明,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意氣風發必有妥協退讓。就看這得失之間,要去怎麽選擇,怎麽理解了。


    到了哪山就要唱哪山的歌,想要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傲,還想要特立獨行的灑脫,自然就要承擔這種行為的後果。說句不好聽的,所謂的做**還想要立牌坊,不是每個世界都有病的。


    從思想到行為,真地要完全融入這個世界?


    徐平迷茫了,這種選擇太沉重,讓他有些恐慌。


    最後終是歎了一口氣,這種人生大事還是先放一邊,安心做個莊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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